綠絛園繁花落盡,滿地春泥,園中暗香浮動,殘留的香氣順風飄至我的院子,惹得婉衣一陣歎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你這丫頭又在念什麼酸詩。”二嫂人未至聲先到,一腳踏進來,風風火火的模樣真是十幾年如一日。
我慵懶倒在榻上的身子立即跳下去,順手從一旁的屏風上撈了一件衣服披上。春去夏來,天氣一日比一日熱了,我貪圖清涼,身上隻穿了一層薄薄的褻衣,讓二嫂看見了很是不好意思。
二嫂閨名呼延易,呼延鄰之姊,馬軍副都軍頭呼延讚的長女,據說從小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連呼延鄰在這位大姊麵前也要矮一頭。可是為了嫁給我二哥,二嫂已經徹底和她娘決裂了,這耿直剛烈的性子倒是和她爹一模一樣。
看到我的慌張尷尬神態,二嫂也不以為意,神色略有焦急:“八妹,最近你有看見過阿久嗎?”
呼延鄰,乳名阿久。
我奇怪地看著二嫂:“數日前我在禦街鶴仙樓對麵的籍珍齋看到過,他和潘熠、宋逸仙、胡又青等人在一起,大約在買什麼書。”
話音剛落,三嫂也腳步匆匆地來了,她拍了拍二嫂的肩:“小易,別著急,你爹可是鎮定得很,不會出事的,你家那小子你還不知道,看著乖順,實則心眼多。”二嫂三嫂年紀相仿,稱呼便隨意起來。
三嫂這番話說得我雲山霧罩:“呼延出什麼事了嗎?”
二嫂歎了一口氣,眼中盡是淡淡的憂慮:“阿久已經夜不歸宿好幾日了,娘今日竟然找我追問他的下落。可是我已經好久沒看到阿久了,便想著來問問你,畢竟他最喜與你親近。”
“什麼?”我不可置信地握住二嫂的手,樂滋滋地說:“你娘來找你了,那她肯定不好意思再生你的氣了,太好了!”
三嫂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八妹,小易說她弟弟失蹤了好幾日,小易她娘急得都來找小易了,你還有心思笑!”
“也許他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幾日,肯定不會出事的。二嫂,你對你弟弟的能耐也太小瞧了點。”我就是擔心阿顏出事,也不會擔心呼延會出事,呼延是什麼樣的人呐,我還沒見他吃過什麼虧。
二嫂還是愁眉不解:“可是阿久以前從未這樣過,雖然他是混賬了些,一向和爹對著幹,但是對娘很孝順,這次出門竟然沒有同娘打招呼,我總覺得會出事。”
被二嫂這樣一說,我竟然也有片刻的擔心:“那我出去問問我的朋友,隻要他還在汴京,我一定能打聽到他的蹤跡。”
事已至此,二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隻能叮囑我:“你若是找到阿久了,或是他主動來找你,一定要立即通知我。”
我點點頭,送走了兩位嫂嫂。
隻是臨走前,三嫂忽然又折回來:“差點忘了我來的目的。那對夫妻陶偶我走了多家店鋪,終於被人認了出來,沒想到是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攤鋪買的,賣陶偶的是對年邁夫妻,你若是想一探究竟,他們的攤鋪每晚都還在州橋擺著。”
三嫂看著我欲言又止,還是沒忍住歎了口氣:“本來我不打算告訴你這些,畢竟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可是該不該說我運氣太好,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想瞞你。天意造化,也許便是如此。”
我沉默許久,緩緩點頭:“多謝三嫂以實相告。”
三嫂輕笑了一聲:“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小易說婉衣這丫頭總念酸詩,可是這句話不錯,花會落,人會老,逝者如斯夫,留不住的何必強求?”
與其說這句話是對我說的,倒不如說是三嫂對世事的感悟。
幾個嫂嫂中,三嫂應是最堅韌的,她曾有過一個孩子,可是沒能保住,一家人悲痛不已,然而最後卻是三嫂在安慰我們。
大嫂年事已高不可操勞,二嫂整顆心有大半個放在練兵上,這幾年,娘一直有意鍛煉三嫂管理家務的本事,楊府諸多雜物都是三嫂拿主意,忙忙碌碌中,三嫂笑容漸多,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三嫂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我也轉回了自己的屋子。
吩咐婉衣將早早備下的繡鞋拿出來,我換了多日未穿的男裝,扶正發冠,婉衣拿出了一枚十分精巧大氣的玉簪,品相十分好,一看便知是十分貴重的佩飾。
我訝異地看著這隻玉簪:“我不記得我有這麼一隻貴重的玉簪。三嫂最近削了府內開支,你應該拿不出錢給我來買這玩意罷?”
婉衣點頭:“這是呼延郎君送來的。我看著貴重,退了回去,沒想到又被送了回來。”
我立即抓住了婉衣的手:“什麼時候?”
“數日前,女郎你去鶴仙樓喝酒那日。”婉衣答得很快:“女郎回來後心情不好,所以我便沒有提。”
我略有些失望,想了一想又覺得不對,這隻玉簪是呼延送我的最貴重的禮物,我問婉衣:“可曾帶話?”
婉衣將玉簪插入發冠:“沒有。不過既然他硬要送,我接了便是。反正他在楊家吃喝幾年,誰也算不得欠誰的。”
我皺眉,有些猜不透呼延到底在想什麼,不過我也從來沒能猜透他,既然他有這個閑心給我送禮物,肯定沒事,這麼一想,我頓時放了心,心花怒放地去看滿月。上次一別,已有一段時日。本來打算帶上蝶衣,可她不知怎麼回事,這幾日竟然得了風寒,一直咳嗽不止,我隻能讓她在家安心休養。
出了府門,抬起頭來,烈日刺目,將銀鎖拿了出來看一眼又塞回去,心情不覺大好,直奔張府。
趙元侃說滿月住在雲夢樓,可張府太大,曲廊回閣,繁花茂木,不知不覺,我又迷路了。
偶爾看到男仆女婢單隻成對地路過,我隻得靜悄悄地躲到一邊。張耆對我沒有好顏色,寧願翻牆,我也不想碰到他。
幸好轉了一會,讓我找到了張耋居住的院落。
張耋的貼身小廝長壽正在書房外打轉,看到了我,很是欣喜地跑來迎接:“九爺,今日哪陣風把你吹來了?我可得好好感謝這陣風,小的快愁死了!”
我不疾不徐地問:“怎麼了?”
“郎君正在裏麵發火呢,大人罰他抄書,你也知道我家小郎君的性子,哪裏肯靜下心來寫字?才抄了一兩頁,便氣得將書扔得到處都是,為了和大人置氣,從昨夜到現在,他什麼都不肯吃,方才還把菜盤扔到了小的身上,讓我們統統滾出去。”
這次火氣可真大,我挑挑眉,大發善心地對長壽說:“你再去拿些吃的來,我替你出氣。”
長壽聞言感恩戴德地對我作揖躬身,恨不能把我當菩薩來拜,喜上眉梢地下去了。
推開屋門的刹那,迎麵飛來一方硯台,被我輕巧地閃過去了。
“滾!都給我滾!再敢進來爺砸爛……”
未說完的話在看到我時便爛在肚子裏。
“怎麼,砸了我一回還不嫌多,是不是皮癢癢?”我故意做出活動筋骨的模樣,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