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微風徐徐綠遍神州,一場雨後,又是一個天明日朗的好天氣。
府中愈發寧靜,自打娘撤掉我屋裏那四個臨時婢妮,又放了我屋裏人後,所有下人全部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一不小心入了我的眼。
還在迷迷糊糊睡覺時候,婉衣和蝶衣已打了水來喚我。
“女郎,今日府中有客,太君命你前去。女郎是去還是不去?”蝶衣邊替閉眼不醒的我淨臉邊問。
尚不知所雲的頭腦清醒大半,我乖乖站好,一邊靜候的婉衣上前為我更衣。
今日會是誰來?既然娘特意喊我前去,又是這個時候,難不成還是為了我的親事?我默默哀歎,才答應太婆的,總不能做得太過,便無精打采地略點了點頭。
今日婉衣又為我換了一身新衣,內襯的織素中衣衣領處精心繡了梨花暗紋,月白的蝶戀花交領百褶襦裙恰好及地,紋飾中飛環的彩蝶,相繞的花枝,均是意態靈動,栩栩如生。襦裙外罩一件雨過天青的素紋褶紗單衫,褶紗質地的單衫清透縹緲,澄明盈熠,襦裙的紋飾在褶紗單衫的映襯下若隱若現,極其儒雅高潔。最後束上竹青色豆紋腰帶,配上描銀香草紋錦袋,打扮停當,婉衣滿意地眯眼:“蝶衣,給女郎梳頭。”
蝶衣神采奕奕地站出,將我拖到窗下的梳妝台,一手玉梳一手發帶,銅鏡中倒映出蝶衣歡呼雀躍的神色:“終於到我大顯身手之時了。”
看來是憋了太久了。我喜歡出門,喜歡閑逛,喜歡以男子形象示人,隻有決意在家休養時才會換回紅妝,蝶衣素日負責我的梳妝打扮,這幾年卻沒什麼用。
不忍掃了蝶衣的興致,我隻得托著腮,半睡不醒,恍恍惚惚地任由她們擺弄。
不知過了多久。
“成了!女郎快睜眼!”一聲興奮地尖叫陡然吵醒我。
我睜開眼,看著鏡中的人兒,心中惶然。
戴了不少貴重頭飾,頭很沉,大概是習慣了發冠玉簪束發的簡便,一時間竟然有些無法適應。華美的首飾,繁複的發髻,精致的衣物,無一不是一個女子畢生所求,可是與我而言,這些再沒什麼值得在乎,已經太陌生了,恍如昨日朝露,前世月光。
“女郎隻消出去那麼一站,笑不露齒,保準看呆所有人!”連一向一板一眼的婉衣都毫不吝嗇地稱讚,她的眼中隱隱流露出一絲驚喜和欣慰。
我笑了一聲:“你也說笑不露齒,可你家女郎我笑起來哪裏記得露不露齒?”
婉衣被我打擊了一下,笑意減淡。
不再逗她,我下巴一抬道:“跟我走罷。我倒要看看是誰。”
汴京是個繁華之地,經曆了五代十國的烽火紛爭,大宋這些年休養生息之下雖說不複盛唐氣象,好歹結束了四分五裂的離亂格局,除了北方虎視眈眈的契丹和冉冉升起的大夏之外,也算得上四方臣服了。
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卻是亙古不變的事實。豪門大戶過著酒池肉林、鑲金帶銀般的生活,寒門矮戶卻貧困交加,一旦天災人禍,甚至於到了賣兒賣女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女子的地位比隋唐還不如,越來越像男人的附庸了。有多少女子可以像楊門女這般披甲上陣、舞刀弄劍?即使是生於將門,女子習武的也越來越少,比起刀劍槍戟,她們更熱衷於琴棋書畫,這才是大家閨秀必備的技藝。而似我這般離經叛道的,自然變成了可恨可罵的精怪妖女。既然如此,我便做個妖女罷!
到了前廳,果然看見一尊金光閃閃的人物——襄王殿下。
我冷笑一聲,餘氣未消。日前才見過不是麼?此時再見,我還是恨不得拿刀卸了他,若是可以的話。
一時思緒萬千,不由得想起二人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八歲那年的一個炎炎夏日,偶然聽聞官家意欲從世族公卿家中甄選適齡男童作為皇子侍童入住皇宮。我心癢難耐,死皮耐臉死乞白賴求著爹娘想辦法,要去湊熱鬧。阿爹被我纏得無可奈何,恰好那時剛打完一場勝仗,回京述職時官家問他想要什麼賞賜,阿爹沒有明言,私下卻向官家求情,皇子侍童的人選可否考慮一下他的“小兒子”楊桓令。沒想到皇帝哈哈大笑,竟然心情頗好地答應了這個極其荒誕的懇求。
而後我成了三皇子趙德昌的眾多侍從之一。
三皇子乃已逝的魏國夫人李氏所出,李夫人的父親為乾州防禦使李英,她剛入王府時地位不高,隻是個無名無分的侍妾,卻頗有運氣,頻頻有孕。李夫人曾有兩女,皆夭折而死,而後晉王即位,生了庶長子後被封為郡夫人,其後又生了三皇子,又加封為魏國夫人,可惜紅顏薄命,過早去世,否則成為嬪妃指日可待。阿顏曾說,幼兒墳,紅顏塚,向來是皇家,她對自己的家從未有歸依之感。
為了避人耳目,我不得不扮作男童入宮,這也是官家默許的。阿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一旁的哥哥們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大哥略有憂慮,三哥更是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隻有七哥拍手稱快。小小年紀的我歡呼雀躍著一路跑回去找紅蘇和青草替我收拾包裹,滿心滿眼希冀著入住皇宮。
和趙德昌初次邂逅,是在李夫人的回雪閣。因為是三皇子的侍童,而三皇子因為年紀還小的緣故,一直住在李夫人的回雪閣。為我領路的宦者跟在我身後進了回雪閣,我貪戀花木相扶的園林美景,一轉身不見人,這才發覺——迷路了!
正苦惱時,後腦勺突然尖銳地疼了一下,我疑惑地回頭看去,一個身穿大紅錦衣的孩童身影一閃而過,躲入了繁密的花木中,從背影隻看得出是個男童,還是個小胖子。那時的我尚且很要麵子,尤其在外人麵前。雖然七哥告訴我被人欺負了不用管誰,隻要狠狠地欺負回去便可,可是娘說規矩不是對著家人守的,而是守給外人看的,我深以為然,一直銘記於心,一旦出了家門,便會盡量小心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