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1 / 3)

我以為這回不過是與以往一般雷聲大雨點小罷了,沒成想娘同我來真的。屋裏的女婢全被發配出去了,一個不留,隻剩下鐵桶般的四個粗婢。

“女郎,請看這幅畫像,這是馬軍副都軍頭呼延大人家的小郎君呼延鄰。”銅鈴眼婢女不厭其煩地打開一張張畫像擺在我眼前,如走馬觀花般看過了不知多少幅時,她又打開了一幅。

“噗”一聲,不耐其煩的我正萬般艱難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竟然噴了。

“姑奶奶,你確定你們沒有弄錯?他真是我娘允準的人選?”我雙腳被捆在椅角上動彈不得,手臂連著肩膀也被繩索重重縛住,隻能勉強端個茶盞,頭轉來轉去,椅子前後左右分別坐鎮一個相貌巍峨的婢女,頓時一口氣泄了下去,抓著的茶盞被我氣惱地摜到地上去。

怎麼會!旁人不清楚,我卻了解得很,我楊家與呼延家雖算不上勢如水火,但暗地裏也一直分庭抗禮到如今。據說阿爹以前和呼延叔父是很好的兄弟,兩個熱衷排兵布陣的人湊一處真是一肚子說不完的話。隻可惜這種袍澤般的友誼被兩個婦人破壞了。這兩個婦人便是我娘和呼延鄰的娘風氏。雖然背後戳人短處有損陰德,但我不得不說,這二人碰到了一處便絕無好事。單我記得的,她們私下以五藝六書十八般武藝三十六計等各種方式較量了二十七次,我娘贏了十四次。兩人本來風馬牛不相及,我從不曾聽說過她們之間有何仇怨,真是不明白她們年紀都一大把了,為何每每見麵總是動刀動槍。我問太婆時,太婆隻是一笑而過,神情極是溫柔,告訴我無須在意,我娘曾經打傷風氏,兩人彼此厭惡,僅此而已。不過因為這二位,呼延叔父和阿爹也不怎麼來往了。然而呼延鄰卻一直跟在我父兄身後,無論是他娘還是我娘,都默認了這件事。當年我娘似乎極力反對過,從不紅臉的爹娘為此大吵了一架,娘氣了一陣子便也沒奈何。但無論如何,娘很不待見呼延鄰,這在之後的相處中也顯露無疑。從他跟在我幾位哥哥們身後的那日起,娘便沒給過他什麼好臉色看,呼延倒是不在意,一直對娘恭敬有加。

收回思緒,我抬頭望著捏著畫像的婢女大姐:“我娘用多少錢收買你們,我出雙倍的價錢,把我放了如何?”

婢女大姐巍然屹立:“太君說,郎君是與女郎一同長大的,用不著細說。如此,太君看中的所有郎君便說完了,請女郎務必篩選出三人,告知小人,好讓小人交差。”

“我給你們一人一箱金子如何?把我放了罷?”

“太君交代過,何時女郎選好了,便何時讓女郎屋裏的婢女用飯,反正餓個一日兩日的也不會死人。”

“豈有此理,你們放不放開我!”我使勁掙使勁掙,奈何她們綁得太高明,任我使悶勁使得喉嚨痛,也沒能將我從椅中拔出來。

“高堯,快來救你大哥我啊。阿顏,你為何還不現身啊!”

不知是不是喊得太過驚天動地,沒搬來救兵,卻驚動了太婆。

“你們先下去,我和我孫女兒說會兒話,不會為難你們的。”太婆人未至聲先至,幹幹淨淨的聲音不帶一絲拖遝,沉靜的語氣總是讓人不由自主的想去信服。

四尊大神猶豫半刻,終於從我眼前消失了。

太婆進門後,第一件事便是給我鬆綁。她慢慢蹲下身子,暗灰色的裙角拖至地上,布滿皺紋的雙手略略抖動著開始解捆住我的繩結,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從太婆出現那刻始,我便欣喜地望著她。太婆的穿著一向簡樸素淨,衣衫挑的是得體大方的暗灰色法蓮紋對襟大袖長衫,內裏一件石青色的素紋深衣,皂色的寬厚腰帶束腰,左下方垂下一串紫檀佛珠,右下方別著一把精致絕倫的彎月匕首。這把匕首是唯一有些突兀的物什,小巧的刀鞘上嵌了八顆如牛乳般飽滿均勻的白色小卵石,每一顆小卵石都光潔滑膩,其中七顆大小相同的卵石呈現出北鬥七星的形狀,圍繞著月白色的彎月形卵石,四周布滿了星辰狀的紋飾,是一把十足十的佩飾匕首。一般隻做裝飾作用的匕首鑲嵌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名貴珠寶,可太婆這把匕首卻用的是隨處可見的卵石,隻是這般上等的卵石及其難尋而已。據說這是翁翁送給太婆的定情信物,太婆總是隨身攜帶。

太婆銀白如雪的長發整整齊齊地盤在腦後,隻用一枚翡翠色的玉扣點綴,兩耳上的暗綠珠墜搖擺顫動,便如太婆的兩隻手,不知從何時起,總是不停地顫抖。她離我那麼近,近到我一眼便看見她梳得規整的發髻上那無處可藏的蒼蒼白發。我鼻子堵塞,悄悄別過臉去。

繩索解開後,奶奶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神色安然地看著我,每一道皺紋都在平和中靜靜舒展成溫藹的線條。

我大氣不敢出。

如果在楊府有什麼人是我最怕見到的,那人不是我娘,而是太婆。她是如此的溫柔和藹,也是如此地疼愛我,我被我娘打過,也被阿爹罵過,卻從未被楊府人人畏懼的太婆嗬斥責打過,一次也無。阿爹罵我的那次,太婆幾乎半年沒有同阿爹說過話,整個楊府陷入一種惴惴不安的氛圍中,陰陽怪調了六七個月。太婆年少時脾氣暴躁,曾在麟州當著楊府所有下人的麵毫無猶豫地殺了一人,即使如今身在大宋修身養性侍佛弄花,也無法抹去曾經發生過的痕跡,下人們還是懼怕她。我曾問過阿爹的功夫是不是翁翁手把手交的,阿爹卻說不是,原來翁翁偏疼小兒,阿爹少年時便孤身離開麟州去了太原一人闖蕩,小有所成後便將太婆接到了太原,憑借赫赫戰功成為北漢的一員驍將,極得世祖劉崇的信任。阿爹的功夫一半是自我參悟的,一半是太婆教的!太婆生的並不威嚴,甚至可說是麵龐柔美,眉目含情,年輕時候定是位麵如桃花的嬌俏美人,若不是阿爹親口所說,我真是難以相信這般麵容嬌弱的女子竟會如此厲害。對於太婆的曾經,我沒有畏懼,隻有好奇,可惜太婆自己從來不提她的往事。但,我最怕見到的,還是她。太婆對我好得太過,令我倍感羞愧,一顆想靠近的心,又無時無刻恐懼靠近。

“八妹,對太婆你難道無話可講?”

萬萬沒想到太婆竟然先來問我。

我略有些遲疑,該如何開口呢。

“太婆,八妹這輩子隻想做楊家的女兒,不願做別家的新婦,隻能讓娘失望了。”

這是我的心裏話,太婆輕敲我的頭道:“胡說。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的,你能拖到幾時?”

幾時?我也不知是幾時,拖到幾時便幾時罷。

我低眉斂目,太婆卻不吃我這套,笑道:“乖孫,呼延鄰如何?這些年你心裏總該有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