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告訴我學成那日,我厚臉皮開玩笑似的向他討要禮物,沒想到八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眉雪想要什麼?”
我喜上眉梢,想了一瞬,頗有興致道:“我想出去遊玩一番,還想喝一頓好酒。”
阿爹和哥哥們一直禁止我飲酒,我實在心有不甘,耿耿於懷,總想找個機會嚐試,此刻正是天賜良緣,如今能實現我這個心願的也隻有八哥了。
八哥忍不住笑了一聲,好笑地看著我嘴饞的模樣:“那好罷,大不了被義父和大哥責罵一頓。”
從最初看不慣我的胡作非為到視而不見,直到如今的放任袒護,不過短短一個冬春而已。
三月天氣,惠風和暢,百花競開,呼朋喚友出門遊玩的人不少,有雅興者甚至三五成群坐在河邊,玩起了“流觴曲水”的遊戲,精致的酒杯順著河流停到了不同的人麵前,一杯杯美酒作為懲罰灌入了輸者的口中,人群中不時發出哄笑聲。
我挽著八哥的胳膊,頗有興致地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別人起哄時也跟著起哄,大笑時也跟著哈哈大笑,甚至圍著八哥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如此高興?”八哥不解地問,嘴角的笑意卻從未停歇。
我連連點頭,開心道:“八哥,這是你第一次陪我出門,我當然高興!可惜我們太小,人家不肯帶我們玩。”
八哥伸出手來似乎想撫摸我的頭,動作做到半截卻又僵在了半空,神情有一霎的茫然。
看出了八哥的猶豫徘徊,我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八哥,出門在外,以後一定要緊緊抓住我的手呀,萬一走散了怎麼辦。不過我也一定會緊緊抓住你的手的!”
相處了數月,即使年少無知,敏銳的心還是捕捉到了八哥偶爾流露的膽怯和迷茫,可自從八哥走進楊家的那日起,他在我心中便再也不是不相幹的外人。我有多受寵,也希望八哥有多受寵。
八哥看了一眼我們緊緊相握的手,笑著捏了一捏我肉嘟嘟的臉蛋:“知道了,眉雪。”
四處逛了逛,不知不覺已是夕陽西下,燭火漸明。天色已晚,即將回去時,八哥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小壺酒:“這是我從高樂樓買的夜光常滿,你隻許喝一點點,否則會醉。”
“夜光常滿?!”我樂不可支地接過了酒壺,迫不及待地拔下壺塞,狠狠地湊近壺口吸了一口氣:“好香啊。”往壺裏望了一眼,惋惜道:“六哥說夜光常滿倒入夜光杯中在月色下可變換不同的色彩,我還沒見識過呢。”夜光常滿是高樂樓的招牌之一,酒名源自一個神話故事。西漢東方朔《海內十洲記》載:西周國王姬滿應西王母之邀赴瑤池宴會。席間,西王母饋贈姬滿一隻碧色瀲灩的酒杯,名為“夜光常滿杯”,此杯便是夜光杯。夜光常滿須配合夜光杯飲用,酒入杯中,波光流動猶如皓月映射,星辰閃爍,故而得名。
眼前變戲法一般出現了一隻夜光杯,我大吃一驚地指著八哥手中握著的有些眼熟的夜光杯:“從何而來?”
“從六哥處暫借來的。”
原來是偷拿了六哥的寶貝!
這隻夜光杯造型別致,放在手中仿佛一片蜷曲的綠葉安然靜臥,彎曲的葉柄正是杯把,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葉色無邊。葉色無邊近看紋飾天然,雕琢精細,遠觀身薄似紙,色明如水,望之賞心悅目,是六哥生辰時一位好友所贈。我記得共有六隻,既有吉祥的寓意,也與六哥的排行相應,還讓我眼饞了好一陣子呢。我小心翼翼地拿過夜光杯,倒了一杯夜光常滿,卻有一種倒的不是酒,而是粼粼月光的錯覺,手中的杯酒在燭火夜色中融為一體,化為了光華璀璨的碧波流水,葉隨水流,水隨葉晃,一觸欲滴,色澤頓生斑斕。
“果真名不虛傳!”欣賞完後,我由衷地讚歎一句,嘴唇輕輕碰了碰杯沿,沾了一點酒化在舌上,滲入喉中,卻猝不及防地使勁皺眉,差點將夜光杯也丟了出去:“哇,好辣……聞起來香味撲鼻,怎麼會是辣的?不都說是蜜露瓊漿麼,竟然騙我!”
我氣呼呼的模樣逗笑了八哥:“義父和兄長沒有騙你,隻是……你喝不慣罷了。”
鬱悶地牽著八哥的手歸家時,我問八哥:“為何我喊阿爹叫做阿爹,你喊阿爹義父呢?”
“理應如此。”
“為何理應如此呢?”
“……”
看八哥不理我了,我鬆開他的手扯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饒地說:“阿爹是我的阿爹,也是八哥的阿爹,為何八哥和我不一樣?”
八哥停下腳步,沒有回答,有些無奈地看著我:“眉雪……真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如此敏慧善思。”
假裝沒聽出八哥話外之音,我自豪地揚眉一笑:“那當然!我可是楊桓令,楊家沒有笨蛋!”末了加了一句:“七哥除外。”
無奈的八哥噗嗤笑出了聲,眉目間被藏得很好的迷茫無措終於淡化開來,吹散在夜色中。八哥的笑臉倒映在我的雙眸中,如春風拂麵,落花沾身,那刹那的美好輕輕巧巧便滲進了心裏去。
再一次拉住八哥的手:“六哥若是察覺我們拿了他的寶貝,他一定狠狠罵我一頓的……”
“無妨,酒杯是我一人拿的,與你無關。”
“爹娘若是知道我偷喝酒,也會狠狠罵我一頓的……”
“無妨,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使被發現了,也是我一人偷喝,與你無關。”
“八哥……”
“嗯?”
“八哥……”
“……”
那晚的月色是那樣皎潔,那般難忘。而年少的誓言和承諾,他許下的,我說過的,都如流沙般脆弱到不堪一擊,像風過無痕,經不起歲月輕輕的碰撞,一個轉身,便是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