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主任,你爸的病你可要注意啊!年齡大了,心髒又不好,弄得不好,隨時會有危險的。”
“你與我爸談得怎麼樣了?”
強成功歎了一口氣。“沒有談攏,老領導固執得很,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車書記給我又說了,讓我轉告你,無論如何要讓我爸撤訴。車書記說了這是政治任務。一定要完成!”
“我盡量再作工作。不過你這縣委辦的主任也得加把力啊!畢竟是你父親啊!”宗文對父親的疾病漠然置之讓他感到憂憤。他不知道這個縣委辦主任現在是怎麼了。
宗鑄棟搖搖晃晃地回了家,崔櫻桃見狀大驚:“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宗鑄棟說:“我心前區疼,你快把速效救心丸拿出來,再把丹參滴丸拿出來。”崔櫻桃手忙腳亂地找來了藥,看著給宗鑄棟吃了,又扶他進到裏間床上躺下,說:“自個兒身體是這樣,還一天到晚風風火火地管閑事。”崔櫻桃小心翼翼地看著宗鑄棟的臉色,試探地說:“要不把訴狀撤了去,啊!打官事勞心費神的,現在的社會風氣是這樣,你得罪那麼多人幹什麼?”宗鑄棟臉朝裏躺下了,不看崔櫻桃。
宗鑄棟腦子裏昏昏沉沉的,沉重得像一隻裝滿了水的鐵桶。他還不知道,圍繞著他的病情,千喬縣的四套班子馬上就要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慰問。在車倫的帶領下,縣委領導,縣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武裝部長一一到宗鑄棟的家裏看望他,其他各部局的領導也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一一前來看望他。他們與他拉著話,要他一定養好身體,不要考慮其他的事情。他們說話的技巧高超極了,婉轉,優雅,言在此而意在彼,一石二鳥,烘雲托月,他們的話裏沒有一句是有關官司的話,但又無一不是與官司有關。他們說,人老了,耳朵就要背,眼睛就要暗。他們說,現在國家形勢這樣好,咱們多活一天,就多享一天福。他們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是偉人毛澤東先生的話,真理啊!客觀規律啊!他們說,包容,忍讓,寬容,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為什麼彌勒佛笑口常開,那是他有包容心啊!他們說,國家現在免了農業稅,又對種糧進行直補,還實行了合作醫療,這樣優厚的政策,一個農民你不好好種地,一天四處上訪,這成何體統啊!?
宗鑄棟覺得自己的頭漲得像一隻鬥一樣,可他還得強忍著,不能在臉上有任何的異常表情。他幹笑著,打著哈哈,隨聲附和。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長在別的的脖子上。他覺得自己現在成了伊拉克,美國的各種型號的轟炸機正在對他進行輪番轟炸。他遍體鱗傷。
心前區的疼痛又一次出現了。宗鑄棟用手按住了胸脯,從衣兜裏掏出藥片子吞了下去。
但法庭卻遲遲不安排開庭時間,宗鑄棟去催了幾次,都沒有得到具體的答複,隻是說讓他再等等。然後法庭的人就用怪怪的目光看他。仿佛他是一個怪物。
在去了第五次法院後,宗鑄棟終於向強成功發火了:“你們要是再定不出開庭的時間,我就向上一級法院起訴。”強成功說:“不用了,我們正在安排時間呢!你再等上十天半月吧。”
大千世界現在成了一座火山,宗鑄棟坐在火山口上,能切身感到火山的熱浪。這火山的熱源就是有關他與兒子對簿公堂的議論,就是他無情地撕破千喬縣一些黨政領導幹部身上耀眼的光環,就是他內心的決絕與無情,就是他要找出事情根源的認死理。他以為自己是孤單的,但祁子壽支持他,還偷偷地告訴他,由於他的堅決,車倫現在已經束手無策了,成天呆在辦公室裏唉聲歎氣。祁子壽還說,一些原先在執行政策上對何英英不公正的幹部現在已經在開始反醒自己。就是公安機關的一些原來參與處理過何英英女兒被打成植物人一事的幹警,現在也在思考以前哪些地方有錯了。而且互聯網上也出現了有關何英英的報道。祁子壽歎了一口氣說:“你就是有點對不起宗文。”宗鑄棟說:“我更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法院終於發來了傳票,一周後開庭。收到傳票後,宗鑄棟想靜下來好好地把這件事再梳理一下,再好好研讀一下有關法律方麵的政策條文。可他的心卻靜不下來了。何五穀的身影頑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張著嘴巴,似乎在向他說什麼。從何五穀他又想到範愛民,不知他現在是不是還能回想起當年青鎮鳳西村發生的這起惡性事件?他還想起在範愛民後千喬縣的一些其他黨政領導幹部,想起了他擔任副縣長、縣長的十幾年時間作的一些工作,認識的一些人,處理了的一些問題。一些過去從未在腦海裏出現的事現在也突然出現了。以前他奇怪自己為什麼三十多年沒有再去過鳳西村。現在他才明白,他的一生都在逃避一個巨大的事實:那就是不再想鳳西村何五穀。而他的同僚們也都對他守口如瓶,絕字不提後來發生在何五穀一家的慘劇。人們真會掩飾,掩飾的本領超群絕倫,爐火純青。但他不需要掩飾,他現在需要的是救贖,是良心的覺醒。老婆與他有了意見,兒子與兒媳與他有了意見,女兒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她好久不回家,也不給家裏打電話,也足以說明她是怎麼想的。但他現在顧不得這些了。他現在是騎虎難下了。他無路可走了,他隻能逢溝逢崖地往下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