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餘辜(二)(2 / 2)

一聲“爺爺”將梁叔從千頭萬緒中喚了回來。他看著小霖,忽然覺得自己要尋求的啟示就在就眼前。他彎身在小霖額上深深吻了一下,並囑咐孩子,“一會兒記得要緊緊跟著爺爺,萬一爺爺不小心摔下樓去,你千萬不要嚐試去拉爺爺,知道嗎?”小霖嘴巴一撇,淚水打起了轉。“答應爺爺,”他怕自己可能來不及作交代,“如果爺爺再不能陪著小霖,小霖一定要好好跟著爸爸媽媽生活。”

“我不要爺爺有事。”小霖抽泣著說。

梁叔沒有哄他,反而厲聲地說:“答應爺爺!”小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要是不答應爺爺,你就再也不是爺爺的孫子。”曼君見小霖哭得難過,忙抱著他勸慰起來。梁叔也不等小霖答應,轉身打開了窗戶,就在要穿出窗外的那一刻,他聽見小霖在他身後哭著說“我答應爺爺”,一顆分外溫熱的淚水旋即滑下了臉頰。

眾人魚貫出了窗戶,來到窗台外沿上。急風在他們耳邊呼嘯,暴雨打得他們皮膚生痛,低頭一看,除了被火光照亮的窗台外沿就什麼也看不見。樓下是一片漆黑的深潭,仿佛有萬丈落差。梁叔穩住身子,拆下“老古”的夜視狙擊鏡往下看,才勉強看見樓下的事物。那兒亂木叢生,廢車遍地,像是荒廢了百十年的亂墳,更似有成千上萬的孤魂野鬼在翹首盼著他們摔下去。有那麼一瞬間,梁叔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地獄入口的邊緣。

窗台外沿上長滿了斑駁的青苔,仿佛隻要邁出一步就會立即滑倒。梁叔下意識地往大樓外牆上扶,不料牆麵瓷磚被雨打濕後滑不留手,這讓他更加栗栗危懼,搖搖欲墜。“窗戶關上,把鞋脫掉,”他說,“然後我們匍匐爬著走。我在前麵,用刀把青苔刮掉,你們爬的時候一定要小心,每爬一步都要先試一下滑不滑。”說著,他已經把鞋蹬掉,然後緩緩地俯下身去,趴在窗台上。

他小心翼翼地從腰間拔出平時用來在屍體上刻名的匕首,然後每爬一步,就將麵前的青苔刮掉。但很快他就發現,在這段“棧道”上爬行,遠比他想象的要困難。首先是那些滑得仿佛塗了油似的青苔原來已經長得很厚,少說有半公分,刮起來沒什麼著力點,要徹底刮淨須匕首和指甲左右開弓,非常費勁;其次就是這段窗台外沿在當年二十四層被導彈擊中時,被衝擊波震裂和被落物砸中,整體坑坑窪窪凹凸不平,每每摸到鋼筋,有的地方看著挺結實,但稍一觸碰就連磚帶瓷整塊脫落,若身體重心放在上麵,後果不堪設想。

這哪裏還是什麼窗台,這簡直就快要崩塌的懸崖。

然而,梁叔還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推進了,盡管速度很慢。他每爬一步,就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小霖,深怕他失足掉了下去。又看見曼君因為肚子太大的緣故無法匍匐爬行,隻能坐下挪著屁股緩緩向前。梁叔覺得她有點狼狽,然而與這幾年的遭遇相比,這還遠算不上最狼狽的。

在他的記憶中,比現在狼狽的事情可謂多不勝數。他們試過為了舔食一個罐頭裏的殘汁,硬是把罐頭裁成若幹塊鐵片分與眾人,一人舔一小片,阿昆還不小心把舌頭割傷了;他們也試過缺水,摘下樹葉雜草放嘴裏嚼,嚼得滿嘴生澀;他們還試過連續一個月沒洗澡,身上長滿了虱子,又怕碰上鬼鴉而不敢到江河邊洗,最後在一場類似今夜的暴雨下,男男女女在一條巷子裏脫光了清洗,也不忌諱,不想在清洗的過程中碰上了一幫不知是人是鬼的家夥,為了逃命他們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光著身子提著衣物直奔出兩三公裏,才找個隱蔽的地方把濕漉漉的衣服穿上。

那時候很多人還活著,算上阿昆和曼君的家人,少說有十號人。然而到了今天,這幫人即便算上曼君肚子裏的孩子也就僅剩五個。平常閑聊時,梁叔和阿昆總會猜想自己將來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有時會越說越開心,有時則越說越失落,有時還會玩一種叫“死得新潮”的遊戲,規則很簡單,就是遊戲雙方先投入籌碼——往往是一條彈簧或一顆鈕扣——然後輪流講述一些自己見過的千奇百怪的死法,如果這個死法是另一方也見過的,則判講述方輸。隻是後來見過的死人多得數不過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更新潮的死法,這個遊戲才漸漸沒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