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決定眼界,夜酩無法理解張老鐵所處的境界,自然看不懂萬法同源,返樸歸真之道。
不過,這並不耽誤他繼續習練這門法訣,夜夜用功不輟,從日漸增益的氣感中獲得動力,一個月下來,他體內九顆星辰愈發明亮,已然光耀四周,讓原本一片漆黑的體內世界變得越發明晰,又顯出一些極淺淡的亮點,情況有些類似冬日裏繁星隱沒的浩渺蒼穹,而根據他爹的推測,一重法訣修煉圓滿,他或能再點亮數顆星辰,打通身體其他要穴,這更讓他心生向往。
除此之外,自從那日在西山聽到老吳一番“道心之辨”,下定決心要司廚證道後,每日無論多忙多累,他都會擠出一塊時間,拿出豐老爺子給的那本《食藥草綱》研讀,越看越覺得其上所言所述字字珠璣,將行醫司廚至理講的深入淺出,對照在後廚所學所練,找出很多之前未曾留意的不足,灶頭鼎勺功夫增進不少,用大劉師傅的話說“小夜,總算上道了!”
但在豐老爺那裏,夜酩還是討不到誇讚,更多聽的是鞭策,老爺子列出的練菜譜要求很高,其上寫明了菜色品相、火候掌控、口味標準,有些要求他甚至聞所未聞,隻能平日在後廚翻來覆去琢磨,趁著大劉小李兩位師傅閑暇時,請教其中竅訣關隘,摸著石頭過河。
轉眼間,南燕北歸荒山綠,已是三月清明,寒食節將至。
按律例百肆歇業,禁火五日,城官將帶領百姓在稷社奉穀祭祖,並繞城牆一周,以祈上蒼恩德,避災驅禍,古城居戶也都會趁著此間閑暇踏青祓禊,放河燈、打青糕、插柳枝、上墳掃墓,節後新火再燃之時,便要開始春忙。
夜酩家是個外來戶,自然沒祖墳可拜,每年這個時候隻能去西山越祖廟燒上兩柱香,以寄離愁,但也隻是走個形式,張老鐵對此並不上心,從不拿家國禮法、春秋大義框夜酩做事,隻讓他記住身為人子,當感念父母造化之恩這一點,至於什麼亡國恨、社稷仇都與他無關。
一個人出身是否高貴並不重要,活得高貴才是關鍵,這事與境遇無關,也不在做何事,而在於思考過死亡。
隻有想過如何去死,才會知道要如何生存。
夜酩早已想通了這些,所以對於身世毫不在意,腦中也並沒有什麼自視高人一等的想法。
寒食節的頭日,難得有空閑下來,他與兩個同樣家在龍門,根卻不在古城鐵哥們一同去了西山,但不是為了燒香敬神,而是想趁著開春天氣好,打些野味換錢,賺點學費。
馮鐵爐和趙甲兩人在興武學堂已滿一年,要想繼續學下去就得在五月“城武考”之前繳齊營建稅,每人銀錢三兩,這個數目對於家住城東的富家子弟來說或不值一提,但對於出身貧苦的兩人來說卻是個大難題,馮鐵爐家中隻有父親馮大雁一人,家中有房無地,靠開燒酒作坊維生,掙得都是蠅頭小利,每年糧價上漲之時都得賒賬才能勉強度日,趙甲的父母是裁縫,早幾年收入還行,但自從其母親患上眼疾,家中錢財十去八九,加之還有個妹妹年齡尚小,就更是入不敷出。
其實不光是他倆有這困難,大多數在學堂研武的貧苦子弟都有難處,很多人都隻學一年,之後便不會再繳錢上學,而是選擇在家中自行修煉,但修行之事博大精深,所憑不僅僅是要能吃苦、還要看悟性和教習指導,很多武學典籍所言皆為要義,沒有名師指點,萬難全然領悟其中奧妙,自然進境者甚少,這也是為何古城多年來都沒有能在縣試中拔得頭籌的好學苗原因之一。
晌午時分,三人腳步輕快來到西山腳下,此時山間林木鋪綠,雖稱不上鬱鬱蔥蔥,卻也再無荒寒枯寂之像,一陣春風拂過,能偶見點點綠意盎然枝頭,聽見鵑鳥清鳴淺唱。
說到在林間地頭挖坑設套,河裏撈蝦捕魚,夜酩仨人都很嫻熟,但能逮住的東西要麼司空見慣、要麼數量很少,填飽肚子尚可,想要靠這事兒賺錢卻是不靠譜,不過自從認識了一條狗,這便成了可能。
大黃實乃狗中異類,在還未從良做看門狗時,在西山呼嘯山林,沒少禍害山間眾生,被它咬斷過尾巴的麋子、拔過毛的山雞,嚇破膽的兔子不在少數,好在最後被老吳降服,才沒讓它繼續為禍一方,而今日三人便是想以利誘之,給它下山開開葷。
山頂的越祖廟還是老樣子,除了正殿房頂多了些冒芽野蒿,院中老柳枝條漸青,並無甚變化,老吳不知是雲遊采藥,還是下山搖卦算命,總之沒見人影,唯有大黃獨守廟門,懶洋洋趴在正殿屋簷下一處草堆上曬太陽。
馮鐵爐猴急著在廟裏逛了一圈,從空蕩蕩的東廂房躍出,開口就嚷:“大黃,下山打牙祭,去不?”
大黃對不請自來的三人早已見怪不怪,耷拉著耳朵,隻斜斜瞥了他一眼,毛茸茸的大尾巴抬了兩下,沒吭聲。
“大黃,我讓夜酩給你烤魚吃,三條!不,四條!”
馮鐵爐像偷雞賊般貓腰小跑到正殿前,對著大黃伸出五根手指,也不知是在欺負它不識數,還是他自己不識數。
“大黃,肉包子吃不?”趙甲剛直,看大黃不為利益所動,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臉色有些尷尬。
大黃嗚嗚低哼了一聲,似乎是在用狗語說“老子不舒服,懶得理你們……”
夜酩在正殿上了三柱香,拜過已然彩金剝落的泥胎神仙,轉身從殿中走出,見狀來到大黃身前,好似醫者在為病人瞧病一般,輕捋大黃身上的雜毛,在它身上來回摸索了幾下,嘴裏還不時輕吸涼氣,卻是將大黃弄得渾身騷癢,一骨碌身站了起來,歪頭瞪著他,汪汪叫了兩聲。
“大黃啊,我看你舌苔發黃,聲帶嘶啞,太陰肺經似有寒氣鬱結,最近莫不是感染了風寒?”
夜酩麵露關切之色,目光柔和,不似作偽。
“嗚嗚……”大黃略通人語,大概是聽懂了七八分,回想這幾日的經曆,卻是找不到原因。
夜酩看它原地轉了半圈,又故作深沉想了片刻道:“打春都容易感染風寒,春捂秋凍,你這一身毛退早了,應該弄點熱的補補身體,一會跟我們下山去,抓兩條魚給你熬湯喝!”
大黃聽夜酩如此說,又歪頭舔舔後身的黃毛,覺得有些道理,忽而想起這應該是上次它為了救夜酩,拚命跳入翻滾的潭水中留下的惡果,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對著夜酩禁起鼻子,露出兩顆獠牙,似乎在表示強烈不滿,又大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