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完善家長自身(1 / 3)

第五章 完善家長自身

沒脾氣才會有教育

脾氣造成的後果是什麼,我們大約可以這樣描述:輕度後果,孩子逆反、消沉、多疑;中度後果,孩子成年後脾氣暴躁,愛抱怨或抬杠,為人苛刻;重度後果,嚴重抑鬱症,性變態,神經病人格。

很多家長在和孩子相處中總是喜歡發脾氣,習慣於把每次脾氣歸咎為孩子不聽話,或孩子某種行為太不像話,認為自己發脾氣是不得已而為之,是為了教育孩子。事實是,脾氣不但沒有教育功能,卻是反教育的。脾氣越大,教育效果越差。壞脾氣不僅像一把亂揮的錘子,破壞當下的一時一事,甚至造成不必要的人生悲劇;更像彌散的有毒氣體,形成深遠而廣泛的損害。

脾氣造成的後果是什麼,我們大約可以這樣描述:輕度後果,孩子逆反、消沉、多疑;中度後果,孩子成年後脾氣暴躁,愛抱怨或抬杠,為人苛刻;重度後果,嚴重抑鬱症,性變態,神經病人格。家長發三分脾氣,會對孩子形成七分損害。說脾氣是教育的死敵,人生的陷阱,並不為過。

脾氣的壞處其實大多數人都明白,隻是做不到不發脾氣。不少家長經常下決心要改掉壞脾氣,每每事到臨頭,火氣一上來,就什麼都忘了。所以,本文想著重談談如何克製壞脾氣。

克製脾氣不能光靠一個“忍”字。古話說得好,“忍”字心頭一把刀。一位家長給我的郵件標題是“我忍,我忍,我忍忍忍”,且不說郵件內容如何,標題已夠驚人。刀鋒之下,如何能躲開傷害?一個人心上這麼多帶血的刀子,若不去掉,遲早是要割傷自己或他人的。

這就說到一個問題,脾氣大的人為什麼心中常有怒氣,他們的“火”到底從何而來?知道病因,對預防和治療都非常重要,所以有必要在這裏對壞脾氣先追根溯源一下。

脾氣很差的人,童年經曆往往有兩個特征:一是身邊有個愛發脾氣的人,二是內心常常有委屈感。正是童年時代的這兩種遭遇,埋下了壞脾氣的隱患。

因為兒童的性情是向成人習得的,家長的行為示範作用要遠大於口頭訓誡作用。壞脾氣家長動不動向他人、配偶或孩子發火,這首先是做了反麵示範,無意中教會孩子用破壞性方式表達不同觀點。同時壞脾氣的人讓家庭生活經常充滿火藥味,讓孩子的心理總是充滿負麵情緒,積澱越來越多的負能量,成年後,習慣以傷害性的方式表達分歧,尤其容易衝著配偶和孩子嚷嚷,甚至動手,因為這兩者離自己最近,對自己威脅最小——於是我們看到,壞脾氣代代相傳,老子火氣大,兒子脾氣就差,到了孫子也不怎麼樣——家族輪回鏈條就這樣形成,正如蒙台梭利所言,“每一種性格缺陷都是由童年的不幸造成。”

脾氣的本質是恨意,恨意和思考力呈反比,恨意越深,思考力越淺。一些愛發脾氣的人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這脾氣就這樣,天生的,改不了。把壞脾氣等同於雙眼皮一樣的生物遺傳,這反映了很多人對自己脾氣的無可奈何,以及對自我改變的逃避。追溯脾氣的成因不是為了指責誰,是為了看清楚自己的缺點從何而來,將要何往。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能避免把脾氣合理化,才有力量斬斷這輪回的鏈條,並且容易對原生家庭的缺陷給出原諒。

如何改變壞脾氣?關鍵一步是立即行動。即從今天、從這件事開始,不發脾氣。

脾氣這個東西,不發就不發了,你不縱容它,它就不會張牙舞爪。反之,如果不加約束,脾氣可以被喂養得越來越大。這不僅在在心理學上被觀察到,生物學也證明,慣於擺出暴力姿勢的人,隻會增加自己的憤怒。

克製脾氣可以從每一個想要發火的事件中開始練習,哪怕覺得自己在“演戲”,也要演下去,情緒沒到位的情況下,努力讓行動先到位。心理學研究發現,“任意表露情緒,可以強化情緒。相反,盡可能地抑製情緒,則會削弱情緒。” 並且人的情緒有互動性,投射出去的情緒往往會反彈回來,每一次反彈都是強化。好情緒有好強化,壞情緒有壞強化。亞裏士多德曾說過,“我們由於行使正義而變得正義,由於練習自我控製而變得自我控製,由於做出勇敢行為而變得勇敢。”所以,如果我們想要變成“好脾氣”,就要讓“好脾氣”不斷和我們相逢,盡量不讓壞脾氣出來露臉。

大部分情況下,人隻要體驗過一次克製脾氣帶來的愉悅,後麵就會更容易控製情緒。

有位家長說她一直對兒子要求嚴格,但還在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脾氣不好,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大喊大叫,而且從不認錯,氣得她經常要發瘋,隻是因為知道打孩子不好,才強行忍著不動手,但和孩子吵架卻是頻繁發生。有一次她實在黔驢技窮了,憤怒地對孩子大喊一聲,你就不能讓媽媽高興點嗎?兒子大聲回敬說,“我不知如何讓你高興,就知道如何讓你不高興”。她當時感覺內髒都要氣得出血了。

有一天,兒子從學校打來電話,說一個作業本丟在家裏了,必須要今天交,要媽媽送一趟。這不是第一次了,這孩子整天丟三落四的,動不動就把什麼東西丟在某個地方,所以當她黑著臉把作業本送到孩子手上,剛說了句“每天叮囑你多少次……”兒子立即嗆她一句“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扭頭就離開,沒有一點認錯的意思,也沒有對媽媽的辛苦表示一點感謝。可能隻是因為在學校裏,才沒大喊大叫。晚上她很想批評兒子幾句,隻是害怕他發脾氣,才硬忍住了,心想等你下次再忘了帶東西,逮著了一定好好教訓一頓。

沒想到第二天兒子又從學校打來電話,說他把今天要交給老師的一張表格丟在家裏了,要媽媽再送一趟。她一聽,火氣騰一下就上來了,沒好氣地說,媽媽今天忙,沒時間,你明天再交吧,生氣地把電話掛斷。過了一小會兒,老師打來電話,說這個表格必須今天交來,現在班裏就缺她兒子這一張,希望家長配合老師的工作,否則孩子沒法放學回家,老師也沒法下班。老師口氣強硬,不容商量,她隻好放下手頭的事,開車往兒子學校走去,內心簡直可以用怒火萬丈來形容,恨不得當下抓住兒子痛罵一頓。

快要到兒子學校時,她想到有可能遇到兒子的老師,突然有一點點膽怯,感覺沒有勇氣麵對,害怕被老師給臉色看。然後又想到,自己還這麼害怕見到老師,兒子此時不知有多難堪。老師顯然很生氣,應該已是狠狠地訓了兒子。全班那麼多孩子,就他一個人忘了帶表格,也讓兒子多麼尷尬啊。想到這裏,她忽然有點開始心疼兒子了,心裏的怒氣一下消解了不少,然後,不知怎麼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今天連提醒也免了,反正提醒也沒用,還讓他嗆自己兩句,這次什麼也不說,看看他以後會怎樣。

到了學校見到兒子,她一反常態地沒有生氣,把表格交給兒子時,順便把水壺遞到孩子手上,和顏悅色地說,水壺也忘了帶了,是不是一上午沒喝水,渴嗎?媽媽的表現讓孩子大吃一驚,有些不相信地看看媽媽,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眼睛裏流露出感動。要知道,以前如果忘了帶水壺,也是一個過錯,回家後總會受到一頓責罵。

看著孩子的表情,媽媽忽然覺得孩子那麼可憐,自己沒發火,居然讓他那麼意外,可見自己對孩子發了多少火。媽媽一下感覺有些辛酸,忍不住溫柔地拍拍孩子後背。當孩子確信這次媽媽真的沒生氣時,眼中突然泛起淚光,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囁嚅著低聲說一句“媽媽,又讓你又跑一趟……”孩子雖然沒把話說完整,但能聽得出他的欠疚,幾乎可以確信,孩子在強忍著眼淚,或已流下眼淚。媽媽一瞬間也眼眶一熱,又輕輕摸摸孩子腦袋說,沒事,反正媽媽今天也不忙。嗯,沒別的事了吧,那媽媽走了。孩子輕輕地嗯一聲,還是沒抬頭,媽媽能感覺到她和孩子間有某種溫暖的東西在交流著。

回家的路上,竟是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原來寬容竟有這麼大力量,可以讓一個從來不肯低頭認錯的孩子主動說出對不起。晚上孩子回家後,居然也一反常態地變得非常溫順,媽媽讓他幹什麼,他總是情緒愉快地去做了,完全沒有以往的故意頂牛。

這次經曆讓她看到克製脾氣的成果,給她帶來信心和鼓舞。後來這位家長開始不斷地約束自己的脾氣,脾氣確實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小。很多事情如果放在以前,一定會覺得不可容忍,非得暴怒一場不可,後來卻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發火並沒有那麼難,而孩子也變得越來越懂事。

當然,並不所有的孩子都像這個孩子一樣,家長一改變脾氣,馬上就懂得“領情”,很多孩子對家長初期態度的轉變並沒有積極的反饋,似乎無動於衷。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也不要氣餒,哪怕是遇到孩子主動挑釁也不發火,讓他“拳頭打在空氣中”。雙方的負麵情緒都得不到釋放和回應,時間久了,自己的脾氣、孩子的脾氣都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好。

有位爸爸說他下決心不再跟還在上幼兒園大班的兒子發脾氣,但小家夥蹬鼻子上臉,給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弄得家長越來越沒信心,擔心把他溺愛壞了。但有一天傍晚,這種印象改變了。當時,孩子媽媽把一盤剛炒好的土豆絲端到桌上,又進廚房炒第二個菜。孩子馬上爬到椅子上要吃,爸爸說菜剛炒出來太燙,再說媽媽還沒過來呢,等一會兒吧。孩子一臉不愉快,手裏的筷子不肯放下,啪啪敲擊桌子,趁爸爸不注意,突然往菜盤裏吐一口口水。

這實在太過分了,爸爸幾乎把持不住地想發火。也許是小家夥自己也知道這動作太出格,看著爸爸,目光既挑釁,又有些怯怯的。爸爸看他一眼,強壓怒火,鎮靜地看孩子一眼,沒吱聲,低下頭繼續看手機,努力平息心裏火氣,然後思考對策。

片刻後,媽媽端著另一個菜出來,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爸爸也沒說什麼,一家人開始吃飯。爸爸心裏憋屈得都有些吃不下飯。小家夥也許確實覺得自己理虧,也許是因為又沒等到爸爸的火氣,心裏有些忐忑不安,在飯桌上表現得出奇地乖巧,一直老老實實地坐著吃飯,不像平時吃兩口就跑了,還把碗裏的飯吃得幹幹淨淨的。媽媽驚奇地說寶寶今天表現怎麼那麼好。爸爸心裏忽有一些感動,覺得自己堅持不發脾氣有了成果,慶幸自己沒有輕易放棄“好脾氣”。他反思自己平時對孩子管得多,又老發火,孩子不逆反才怪。比如今天,孩子想先吃幾口土豆絲,這要求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其實很正常,家裏又沒有外人,為什麼不允許呢,這麼點事都要限製他,他當然會覺得你總是很不友好,就要故意在你麵前搗亂。如果自己沒壓住火,又打罵孩子一頓,事情會變得多麼糟啊。

在這麼具有挑戰性的事件上還能控製不發火,爸爸自己也有成就感,此後更注意減少限製孩子,努力克製脾氣。

脾氣與脾氣的對恃就像拔河賽,對方的屹立不倒是以你的堅持為前提的。如果想讓對方不再堅持,最好的辦法是放開手中的繩子——家長心中沒怒,孩子的脾氣就發不起來。這一點小小的改變,對孩子的未來的影響巨大。

在改善壞脾氣的路上,家長要經常盡量問自己幾個問題:我的孩子不如別人的孩子好,是不是我做得不如別的家長好?或者是我沒看見自己孩子的好?在和孩子相處中,我原諒過他什麼錯誤?對他的什麼缺點能一笑了之?給孩子做個好榜樣重要,還是我出口惡氣重要?比起那些天生殘疾或生大病住院的孩子,我的孩子四肢齊全,身體健康,這是不是他給我的回報呢……這些問題不妨常在心裏想想,就是對脾氣的不斷降解。

控製脾氣,多數家長隻要在意識上到位了,行動就會自動調整。但也有人發現,克製脾氣於自己來說是件特別困難的事,雖然明明白白地知道發脾氣的壞處,卻常常控製不住。每次發完火都後悔得要死,可到了下次,照樣大發雷霆。

如果是這種情況,可以試試下麵幾種辦法:

1、半小時效應。

給自己立個規矩,不管有多憤怒,都不馬上發作,即便地無意中發作了,也要馬上收住,告訴自己等半小時,一切都等到半小時後再說。在這半小時裏,一定要去做點別的事,凡能讓自己感覺好些的事都可以做,比如上網瀏覽、玩遊戲、吃東西、到外麵走走、洗個澡或給好友打個電話等等。一切有可能挑動脾氣的事都不做,且最好不要和孩子在一起。脾氣是一種激情,爆發都是瞬間的事,挨過半小時後,人就會變得理性,該怎麼樣做不該怎樣做,基本上就清楚了。

2、紙條儀式。

在特別想改變壞脾氣時,寫兩張紙條。第一張描摹自己的壞脾氣,把它的可惡白紙黑字地寫出來,此紙條象征自己的壞脾氣。第二張寫下自己改變壞脾氣的願望,以及有提醒作用的一兩句話,此紙條象征自己的決心。然後把第一張狠狠地撕碎、燒掉或其它方式銷毀,感覺把壞脾氣埋葬掉。第二張貼到牆上或放到其它自己方便看到的地方,規定自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隻要想發火,必須先跑去看過這字條,看完了再決定發不發火。或已開始發火,突然想到紙條,也要跑去看看。若紙條有效控製了火氣,給自己一點任何形式的獎勵,讓自己高興;如果看過紙條後沒管用,還是發脾氣了,也不要氣餒,把這一張撕了,重新寫一張,重新給自己鼓勁。看紙條這個儀式化的行為一直堅持下去,上麵提醒自己的話經常在心裏複習一下,壞脾氣一定能被有效抑製。

3、意念疏散。

當火氣一下子起來時,先趕快把意念投注向自己身體內部,宛如立即把身邊惹你生氣的人丟棄掉,顧不上管他一樣。集中注意力尋找一下身體哪部分被怒火弄得不舒服了,是胸口憋悶,還是腦袋隱痛,或是手臂顫抖,然後把意念集中到那個不舒服的地方,想象有一團純淨的氣體或清清的水流,輕柔地包圍那裏,旋轉按摩,並絲絲深入,把那裏的濁氣驅趕出去,可經由身體任何地方揮發到空中,身體越來越幹淨。這個過程最好伴有深呼吸,感覺純淨之氣被吸入,然後長籲氣,濁氣被呼出去……一次驅散不完就再來一次,直到感覺自己變得幹淨、平靜而鬆馳。

以上三條方法可以同時做,也可以隻做一條。關鍵是堅持,一直堅持,給自己反複練習的機會。西方流傳一句笑話:如何像卡耐基一樣成功?答案是:實踐,實踐,再實踐。套用這句話,完全可以說,如何成為一個不發怒的人?答案是:不怒,不怒,就不怒!在發脾氣的時刻,沒有比停止發脾氣更重要的事情。

任何自我控製手段隻有建立在強烈的自我改變意識上,才會有效。在和孩子的“較量”中,家長要時時記住,隻要發火,就輸了。家長若不和孩子鬥狠比強,遇到事情有定力,有變通力,那麼孩子學到的正是這些。

當然,必須承認的一點是,天下沒脾氣的人很少,正如天下沒有私心的人幾乎沒有一樣。所以也不要期待自己成為完美父母,不要有教育潔癖,否則會太焦慮。而過度焦慮對改善脾氣並沒有什麼好處。大家都是凡人,偶爾發點脾氣也正常。如同正常範圍內的私心是健康的也是必須的,正常範圍內的脾氣也可以存在並可以被理解,關鍵是個“度”的問題。如果實在沒忍住,脾氣發作了,至少要守住兩條底線。一是堅決不動手,隻動嘴;二是趕快結束,不糾纏。不要非得講什麼理,明明白白開始的事,可以糊裏糊塗結束,這並不影響以後的日子變得清朗。當我們變得越來越習慣於自我克製時,自我克製就變得越來越容易。

亞當斯密認為,具有最細膩敏銳的慈悲性格的人,自然也是最能夠高度自我克製的人。 我們俗稱的體貼、善解人意、感同身受、有同理心等等——這些簡單的詞彙不簡單,它標注著人性可靠的寬度和高度。人若不固執於自己的想法,多站在他者的角度看問題;若善於從生活中發現美好,而不總是著眼於些許的不如意,脾氣可能就會小得多。

孩子逆反,說明他有獨立思考能力和選擇的勇氣,這總比事事聽命於家長、沒主見好得多。孩子成績不理想,但他身體健康,心地單純善良,這該多麼欣慰。錢包被小偷偷了,要慶幸銀行的存款沒被人騙走;挨老板一頓訓,就去慶幸自己好歹有工作有薪水。邁腳出門,平直的馬路已鋪到腳下;輕輕點擊電腦鼠標,世界就展現在眼前……太多太的恩惠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如果日子充滿感恩,你投送出去的心情都將回報給你;為孩子營造一個健康的成長氛圍,家長自己更受滋養。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試,不使惹塵埃”——這是自勉境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超脫境界。對於一個超然的靈魂來說,有什麼事會讓他煩惱到失態呢?境界的升華不可能輕鬆地一步登天,而需要一點點去修行。當我們能對一人一事給出豁達和寬容時,已不知不覺中開始對世界抱有無怨的情懷。沒有脾氣的胸腔,才能裝滿教育正能量。

母愛是個逐漸分離的過程

強烈的母愛不是對孩子恒久的占有,而是一場得體的退出。母愛的第一個任務是和孩子親密,嗬護孩子成長;第二個任務是和孩子分離,促進孩子獨立。

在我小時候生活的大院中,有個叫小四的男孩。小四家有三個女孩,隻有他這一個男孩,他媽媽極其寵他。他媽媽是文盲,在我的印象中有些窩囊,似乎很少和人說話,每天隻是買菜做飯。聽說自從小四長大,開始談婚論嫁後,他媽媽一下變得非常強勢。先是不同意小四自己談的兩個對象,小四不聽她的,她就喝藥上吊,鬧得十分凶。後來小四終於妥協,和他媽媽相中的一個女孩結婚,他媽媽對媳婦很快由愛得要命變成恨得要命。除了挑撥小四夫妻關係,還常常找各種借口把小四扣留在自己這裏,不讓他回自己的家。小四硬要回去,他媽媽就經常找個理由跟過來,晚上也住在小四家。當時小四住在一間小平房裏,隻有一盤小炕,他媽媽就和兒子、媳婦擠在一個小炕上睡覺。小四的孩子出生後,他媽媽更找出各種理由不讓小四和媳婦在一起。在孩子兩歲多時,有一天,小四失蹤了,隻給媳婦留了一張六個字的紙條,“我走了,不用找”。二十多年過去了,小四再沒出現,沒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媽媽在他失蹤幾年後去世。真難想象她在去世前,心裏會想些什麼。每每想到小四,那個我們童年的玩伴,想到他小時候天真無邪的淘氣樣,以及25歲時絕訣的離去,我都惆悵萬分,歎息母愛可能是一座宮殿,也可能是一間牢獄。

在這裏我不想對小四的媽媽進行人性的、倫理的分析,隻想用這個極端的故事引出一個既普通,又非常重要,卻常被忽略的教養守則:

母子間的感情應該是綿長而飽滿的,但對孩子生活的參與程度必須遞減。強烈的母愛不是對孩子恒久的占有,而是一場得體的退出。母愛的第一個任務是和孩子親密,嗬護孩子成長;第二個任務是和孩子分離,促進孩子獨立。母子一場,是生命中最深厚的緣份,深情隻在這漸行漸遠中才趨於真實。若母親把順序做反了,就是在做一件反自然的事,既讓孩子童年貧瘠,又讓孩子的成年生活窒息。

本文談及的“母親”,泛指“父母雙親”,隻在某些段落獨指媽媽這個性別角色,相信讀者能自行甑別這一點。

曾有一位初中生的媽媽向我谘詢,她的困惑是感覺和已上初中的兒子越來越陌生。兒子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間門關上,她想多了解兒子,進兒子房間不敲門,事實上是為了查崗而搞突然襲擊。兒子對此表示很不高興,抗議過幾次,媽媽不聽,兒子就在自己房間的門上貼了一張“閑人莫入”。當媽的感覺很受傷,她覺得自己努力去愛孩子了,卻成了兒子眼中的“閑人”,心裏倍感失落。她說,我現在會按他的要求敲門後再進入,可是心裏還是擔心,這樣萬一孩子做點什麼事真的就一點也不知道了,那我以後還怎麼幫助他,怎麼教育他?

持有這樣思維方式的父母,他們習慣於把自己的功能擴大化,不習慣隨著孩子的成長調整自己的行為界限。上幼兒園的孩子獨自在某個房間時,確實需要父母不時地過來關照一下,而一個初中生需要這樣的關照嗎?從這位母親的話中可以看到,她的擔心不過是孩子“萬一”做的那個事情,這個“萬一之事”可能是什麼呢?玩遊戲?和女同學聊天?上黃色網站?手淫?不管什麼事,哪一種是需要突然推門進來解決的呢?

喜歡越界的父母總是表現出對孩子的極度關心,事無巨細地關心,其實他眼裏沒有孩子,他隻是變相地表達了對孩子的不信任和不尊重。盡管都是打著“關愛”和“教育”的旗號,但傳遞的總是令人厭煩的氣息,孩子不會從中體會到愛和教育,隻是體會到被侵犯。

有自尊的父母不會刻意去抓孩子的什麼把柄,也會羞於麵對孩子的窘迫。他要嗬護孩子的麵子,也不肯降低自己的修養,這樣的心境在父母和孩子間自然營造出合理的距離,開始得體的分離。

所謂“分離”,並不是慢慢放棄對孩子的關愛,而是慢慢調整關愛的方式。沒有哪個母親會明確地知道應該從哪年哪月哪天哪件事上開始和孩子“分離”,就像她不會發現孩子哪年哪月哪天比她長得還高一樣。成長變化伴隨著孩子的每一天,分離也伴隨始終。從孩子脫離母體開始,整個成長過程就是不斷的脫離:脫離乳房獨自吃飯,脫離懷抱獨立行走,脫離監護單獨外出,脫離供養自己賺錢,脫離支配發展自我,脫離家庭組建另一個家庭——父母從第一親密者的角色中退出,讓位給孩子的伴侶和他自己的孩子,由“當事人”變成“局外人”,最後是父母走完人生旅程,徹底退出孩子的生活。

我們甚至可以這樣理解,成長和分離是對同一件事情的主次描述,成長說的是孩子的變化,分離說的是圍繞這種變化父母所做的角色重要性的調整。父母對孩子生活的參與程度逐步遞減,角色範圍一點點縮小,這樣才能給孩子的生活騰挪出空間。在健全的母子關係中,這是非常正常的心理的調整。例如在女兒幼小時,幾乎所有的爸爸懷抱著可愛的女兒時,都會泛起醋意,想著將來哪個毛頭小子敢來搶走我的女兒,打斷他的腿!可當女兒二十年後出落得婷婷玉立,和一個小夥子牽手親密時,被冷落一旁的當爹的卻會滿是欣慰,欣慰於女兒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人代替自己去愛女兒,自己可以少操心了。

哲學家弗洛姆是對母子關係解析得最好的思想家之一,他認為,”母愛的真正本質是關心孩子的成長,也就是說,希望孩子與自己分離。這裏體現了母愛與性愛的根本區別。在性愛中,本是分離的兩個人成為一體;在母愛中,本是一體的兩個人分離為二。母親必須容忍分離,而且必須希望和支持孩子與她分離。正是在這一階段上,母愛成為一個至為困難的任務,它要求無私,要求能夠給予一切,而且除了所愛者的幸福以外一無所求。也正是在這一階段上,許多母親未能完成母愛的任務。自戀、盛氣淩人、占有欲使婦女隻有在孩子尚小時才能成為一個愛孩子的母親,愛幼小的孩子其實再容易不過了。而檢驗一個母親是否真正具有愛的能力,就看她是否願意隨分離,並且在分離後繼續愛著。”

不懂得分離的父母,即使孩子成年、結婚,也要努力保留住對孩子的控製。他們往往喜歡一邊事無巨細地包辦,一邊抱怨孩子的無能。這樣的家長,其潛意識並不想讓孩子獨立,他要讓自己在孩子的生活中顯得重要,於是會有意無意地製造孩子的不重要感。與其說他極愛孩子,不如說他極愛那種對孩子的全麵把控,這種控製給他帶來的成就感和強大感,讓他對自己滿意。

有位年輕媽媽告訴我說,她的父母一直對她管得多管得嚴。比如她從小熱愛閱讀,愛看古典小說、曆史書籍,卻常常遭到父母的白眼和阻攔。他們希望她隻看課本,認為看“閑書”沒用。到她現在成家且有了孩子,假期中偶然拿起本小說看看,她父親都會批評說,怎麼不看專業書,看小說有啥用?這位讀者說,雖然知道父母愛她,但和父母相處的感覺卻是“覺得簡直是生活在地獄裏!”

沒有被包辦的人可能很難想象被過度包辦的痛苦。我曾收到一封讀者來信,寫信人也是一個年輕女子,最後的簽名是“一個絕望的人”。她在信中陳述了她媽媽無止境的包辦帶給她的痛苦,並把她曾給媽媽寫的一封信一並發給我,問我要不要發給她媽媽。信是這樣寫的:

從小到大,無論什麼事你總是衝在我前麵,那些我應該自己去做,或者我應該學著去做的事情,你全部包辦了,卻又總是挑剔我,說我自理能力很差,甚至在別人麵前說我這個做不好那個不會幹。這導致我做什麼都沒自信,結果確實是什麼也做不好,於是你就更有理由衝在我前麵。你一直用這樣極其殘忍甚至殘酷的方式對待我,我怎麼可能不自卑,怎麼可能有自理能力?怎麼能學會和別人打交道?你為什麼老是要衝到我前麵?後果隻有兩種:要麼,我終於有一天不堪忍受,自殺了。要麼,將來你老了,先我而去了,留下我一個人,不會燒飯,不會自己買衣服,不會討價還價,不會和人打交道,不會保護自己……最後悲慘地死去。總之,你是在往絕路上趕我!(原信中,女孩在此處用了二十多個感歎號!)

父母如果固執地霸占孩子的生命空間,孩子的世界隻能狹小,甚至殘缺。前麵那位被降為“閑人”的媽媽其實應該感到慶幸,因為她的孩子尚小,且會反抗,敢於公開拒絕家長對他自由的侵犯,說明孩子體內的“自我”還比較強大,他的世界還比較完整。而這個女孩子敢於鼓起勇氣寫出這樣一封信,也是出於自救的本能,所以我讚成她把這封信發給媽媽。如果孩子對家長的操控完全麻木了,喪失了對“自我”邊界的守衛,受到的傷害也許是致命的。

有一次我聽一位心理專家談到一個剛做媽媽的年輕女子自殺的案例,他管這個女子稱為小周。小周工作穩定,丈夫體麵,家境殷實,父母對她也很好,又剛有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沒有人能想出來她為什麼會自殺。最後,大家都歸因為產後抑鬱,即這是個純生理問題。但心理專家不這樣認為,他間接認識小周的一個好友,對她的家庭生活細節有所了解,他的判斷是,產後抑鬱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根本地,小周是死於父母的過度包辦。

小周有一對極其喜歡包辦的父母,從小到大的包辦自不必說,上大學時她想報考離家很遠的學校,父母不同意,強迫她報考了離家隻有兩小時火車的另一個城市的一所大學。在專業選擇上,小周當時對心理學很感興趣,父母說學金融吧,這方麵我們有路子,可以給你找人安排工作。小周當時極不情願,父母就軟硬兼施地給她做思想工作,最後迫使小周就範。小周上大學後周末不願回家,媽媽就每周乘火車去一趟女兒的學校,除了帶一大包吃的用的,還要帶去洗好的衣服床單等,然後再帶一大包髒衣服回家。畢業後工作是爸爸給找的,對像是父母幫助確定的,新房的所有家俱,哪怕是一個廢紙簍都是媽媽給買來的,沒有小周自己插手的餘地。她結婚後,雖然家裏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卻幾乎沒開過夥,都是在父母家吃。兩年後孩子出生,母親更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包辦了嬰兒的一切。不管小周幹什麼,媽媽都會說,看你笨手笨腳的,我來吧。小周經常像個局外人似地看著媽媽給小孩穿衣、換尿布、洗澡,自己可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哺乳,其餘幾乎沒有插手的餘地。小周一直睡眠不好,有了孩子後,半夜要起來喂幾次奶,媽媽覺得女兒太辛苦,就不讓小周晚上給孩子哺乳,代之以自己晚上起來幾次給孩子喂牛奶。滿月後,幹脆把嬰兒抱到自己房間,說反正將來這個孩子是由我來帶,從現在開始讓他習慣和姥姥睡在一起。小孩過完百歲後,小周快要上班了,媽媽要小周幹脆給孩子斷奶,一心一意去工作。小周在自己的孩子麵前徹底變成了旁觀者、局外人。就在要去上班的前一天,這個剛做了媽媽的年輕人打開窗戶,從高樓上跳了下去。

不忍心譴責小周父母,隻想用這個悲傷的例子提醒家長,泛濫的母愛和泛濫的洪水一樣,已不是河床裏奔流的能量,而是破壞力和災難了。真愛孩子的父母不會一味放縱自己的感覺,懂得適時約束自己。自我滿足感上欠缺一些,也許才是對孩子更好的疼愛。

我小時候看過一個故事,某天某縣官在衙門辦案,堂上跪了兩婦人,中間放一個不懂事的幼兒。兩婦人都聲稱孩子是自己的,自己才是親媽,對方是假冒的。縣官思忖片刻,對兩位婦人說,既然沒有人能說清楚孩子到底是誰的,這樣吧,你倆搶吧,誰搶到就是誰的。兩婦人同時撲向孩子,孩子立即殺豬似地大哭起來。一個小孩子怎麼能受得了兩個成人的撕扯,這樣搶奪下去會揪斷孩子的胳膊或腿,甚至會要了孩子的命。一個婦人很快表現出不忍,放手了,得到孩子的婦人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縣官看看這兩人,一拍驚堂木,立即斷定孩子是先放手婦人的,讓衙役把搶到孩子的婦人拿下,眾人無不對此表示讚同和欽佩。

死活不放手的母親,不能說她不愛孩子,但比起占有欲來,她更愛後者。

2013年,媒體報道一位媽媽陪兒子睡到19歲,甚至孩子上大學去到另一個城市後,媽媽辭職到大學附近租房子來陪兒子,理由是兒子離不開她。人們對這位媽媽多有批評,網上甚至有人猜測這位媽媽是否有亂倫傾向,或至少是“精神亂倫”。

亂倫之說我倒不十分相信,這個問題上,我讚成心理學家阿德勒對類似問題的觀點:俄狄普斯情結是由於教育錯誤所造成的人工產品。我們不需要假設由遺傳得來的亂倫本能,也不必想象,這種變態的本源和性有什麼關聯。 所以我寧可相信這位媽媽的做法,是由於教育上的蒙昧和人性中的自私所致。而且這種蒙昧和學曆無關,在當代生活背景下,它是自然天性退化的後果。

現在越來越明顯的一個社會問題是,父母在孩子年幼時不肯和孩子親近,把孩子扔給老人或保姆,理由是要賺更多的錢,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或者是迷信某種冷酷的“育兒經”,比如“挫折教育”、“孩子不能多抱”、“哭聲免疫法”等育兒邪教,故意不和孩子親近,任由幼小的孩子哭泣悲傷,美其名曰培養獨立性。這些錯誤認識使母子間喪失早期的親密接觸機會,沒有建立起暢通的理解渠道,彼此理解就變得困難。待孩子成年後,父母往往是一方麵對當初冷落孩子的做法感到後悔,有強烈的補償心理,生硬地要塞給孩子很多東西;另一方麵又有討債心理,希望孩子回報自己的付出,聽話並且和自己親近。而孩子又不可能配合得很好,於是摩擦不斷。顛倒的親密順序,讓母子雙方都感覺困惑。

母親如果隻是單方麵發展自己的專業知識和職業前途,而不發展作為母親的智慧,那麼她在對孩子的控製上,可能不亞於開始提到的小四的母親。

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旅遊團,團裏有一對母子,母親是大學教授,已退休。兒子是獨生子,當時已36歲,有份不錯的工作,尚未結婚,也沒有女朋友。倆人都修養良好,母子關係看起來很融洽,走到哪裏都形影不離。但在十幾天的旅行中,大家慢慢發現,教授對兒子管得實在太多,像管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從吃飯到買紀念品,什麼事都要幹涉一下,兒子總是很聽話,母親讓幹啥就幹啥,整個人也顯得有些幼稚。有一天晚上我們十幾個人在一起喝啤酒,一邊聊天一邊唱歌,十分愉快。教授不喝酒,也不喜歡聽歌,和大家聊了一會兒說累了,要早些回房間睡覺,然後一邊起身一邊很自然地喊兒子“咱們走吧”。她兒子很明顯當時並不想回房間,還想再喝一會兒,但他似乎並不敢提出這個要求,有些猶豫。看他這樣,我們幾個人忍不住替他求情,希望教授自己先回房間,讓兒子再玩一會兒。教授淡淡一笑,輕柔卻不容置疑地說,我知道他酒量,可以了,今天不能再喝了,走吧,早點回去休息。兒子尷尬地衝我們笑笑,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乖乖地跟著媽媽走了。大家雖然都沒再說什麼,但我相信每個人心裏都很遺憾,也很感歎。媽媽不允許兒子獨立,兒子就隻能永遠做小男孩,哪個成年女人願意和一個小男孩結婚呢?

阿德勒還在他的書中舉過一個例子,一個75歲農婦,她的兒子在50歲的時候還與她住在一起。兩人同時得了肺炎,母親活下來了,兒子卻死了。當母親得知兒子的死訊時,悲傷地說:“我早就知道我沒法把這個孩子帶大的”。這位母親覺得自己要對孩子的一生負責,從來沒打算使他成為獨立的社會人。我們開始明白,如果母親未能擴展她的孩子與其他人的聯係,未能引導他與生活中其他人平等地合作,那麼她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現在社會上有一種“啃老”現象,不少年輕人大學畢業後不去找工作,或是結婚了還事事依賴父母,不僅經濟上不能獨立,心理上也離不開奶嘴。批評者的矛頭總是指向年輕人,認為他們之所以“啃老”,是出於懶惰和不思進取,甚至有人提議要通過立法來禁止“啃老”。這種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子女的做法並不公平。孤立地對年輕人進行道德否定,使人們無法看清問題的真正根源,也無法找到解決的出路。

自己會走路的人,誰願意被人天天攙著走?如果自己能自立,誰願意一直被父母供養?“啃老族”在本該蓬勃發展的年齡卻出現意誌癱瘓,這種狀態和他們的成長史脫不了幹係。我接觸過一些“啃老”的年輕人,他們的成長總有驚人的相似,那就是父母很少有分離意識,一直包辦,不肯讓孩子獨立;與此同時,又一直對孩子的種種不能獨立充滿指責和鄙視。孩子在不知所措中慢慢變得惰性十足並且厚臉皮,最終罹患自尊缺乏症和精神侏儒症。

“出於愛收回展開的手,並且作為贈予者保持著羞愧之心,這乃是最艱難的事了” 這道難題在當代社會中,更有賴於通過文化進化獲得良好的第二稟性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