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貓卻甚是喜歡。2006年寒假,10歲的他在一天吃晚飯時對我說,他要寫一個童話,題目都想好了,就叫“九條命的貓”,一時,我竟疑懼不已。
第五十八節
父親釘一顆釘子。帶著一種堅持和執拗。釘子一崴腳,掉在地上。不是所有名為釘子的釘子都能釘進牆壁,父親回過頭對我說。
第五十九節
小時候,孩子們捉到一隻青蛙,把它折騰得不能動彈了,死了,便棄在路邊不管不顧跑開了,父親總是默默走過去,把它朝天平放,再捏點泥放在青蛙的肚皮上,過一段時間,青蛙便又活轉過來,跳入草叢、池塘曰妹妹半歲大時,一
次發高燒,昏迷過去,大堂舅忙從灶房水缸底下取來黑濕的泥土,放在妹妹的額頭和胸口,一個整夜過去,妹妹終於在天露微白時醒過來曰更多時候,我們將親人的靈柩高高舉起,走向山岡,將一切全部沒入塵土,落地生根,生長出新的
汁液、肢體、透明的翅膀。
第六十節
很多這樣的清晨,我穿過市政府大門,沿著一條花徑去上班,旁邊池塘的一角開著睡蓮,巴掌大的《片漂浮著,她們低到水麵,處境卑微,此時,在我的眼裏,世界就是那朵小睡蓮在水上的淡淡投影。
第六十一節
老屋的溝渠或水塘邊,每到端午前後,金銀花便成堆成片地開,那些金銀花的藤蔓沿著灌木或高樹,一叢叢,一掛掛,肆意而生。他揚起漂亮的下巴,眼睛逡巡著,一心想攀摘更遠更高的枝條上那些最燦爛的,他將采摘的金銀花全
部放進我手裏的袋子裏,有時也扯下一整枝來丟在地上,交與我摘。我喜歡這樣的時刻,鄉“幹淨,我之所愛的從來沒像此刻一樣,令我內心安穩,我不用知曉未來,隻想在他身邊,隻想瞬息衰亡,如果哪天他離開,我知道我會多麼不舍。
第六十二節
我們該從哪裏盜取火種,福佑那些富足卻輕薄的日子?我們該從什麼時候撤離,而不再蒙難,成為一個悲苦的厭世者?馬爾克斯坐在他的小鎮,暮色四合,我看不清他的臉,有好幾天,我心裏都放不下那個“巨翅老人”,他最後的離
場,像絞股藍的味道。
第六十三節
那最後的乳汁將流向哪裏?老中醫的囑咐,像晦暗的咒語,我喝下這些生麥芽與淡竹《煎出的微苦的水,我再次遠離我的孩子,割斷臍帶,割斷奶水,以母之名,我不斷隱忍疼痛,收回大好春光。我的身體舒展,停止一切滋養的分泌,
最後的牧場消失,最後的羊群消失,風消失,白色的河流消失,珠露一樣的時光消失,像古老的族群重返隱秘的領地,我的身體如同一個透明的器皿,在深藍之夜,重返黎明的寂靜。母性的大地永恒,我要將一個完整的孩子歸還大地之
上的塵世。
是的,我的孩子,我們相愛,但也許我們也將永不相認。
第六十四節
你必得說出你的話語,你必得藏起每一根小刺,你眼神溫馴,必如青草坡上的羔羊,你必看得見她的前世,一枚漿果的蒙恩與恥辱,暗夜之傷,深入骨髓,漫漫路途中,你必懷
揣一個家族延續的香火,尋得你的摯愛,你必歡欣或隱隱作痛,20年漫長的時光,你全部的意義似乎就是等著對她說出這句話,“把你的舌頭給我”,你絲絨一樣的聲調誘惑她。
此去經年,她必將以一生幽寂,獲得命定的不朽的幸福。
第六十五節
這些貓一樣的女子,輕撫長而靈巧的尾巴,她們將紅色的鬥篷掀起,或滑落,展露黑色蕾絲吊帶襪包裹的長腿,光怪陸離的鐳射燈光席卷潮湧的尖叫,飛舞的黑發,變形的看客,那些健壯如橘樹的音樂,那些暗綠而肥厚的《片,傾覆
而來,圍堵你。戲子,如魔術師般,設置機關,製造幻景,那些帶上的麵具,卸下的麵具,還原現實點滴的生活,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任何的話語都隻是損害。
第六十六節
鴉群飛旋,田“蕩起金色的波紋,風吹起稻草人寬大的衣衫,它沒有血肉,哭不出眼淚,一隻鴉鳥停在它的頭顱,它們的眼前同是蒼穹高懸,稻粱低垂。不是我蒼老了,才愛那
些收割後的禾蔸、稻茬曰不是我年輕,才愛眼前這緩緩來臨的成熟的盛景。轉眼,血色落日之後,黑夜的羽翼將籠蓋一切。
第六十七節
這是一條熟悉的老街,飛簷鬥拱、白牆黑瓦的房子,粗壯的楓樹,簡易的店鋪,賣日雜南貨,賣菜蔬糕點,縫紉裁剪,修車補鞋,收廢舊書報爛銅爛鐵,那家紙紮店在拐角的位置,專門置辦喪白喜事。街尾有一座複修的文昌閣戲院,
一座小廟,還有一個小教堂。我常常一直往前走到盡頭,從不擔心走丟,我隨時都可回到家裏,像許多清晨,躺在床上,看著窗外,一群黑鳥盤旋著,飛過灰藍色的天空。像有的樹懶一生就生活在一棵樹上,我的一輩子就消失在這條街上。
每年,那個賣梔子花的人,把一籃子梔子攤在街頭,有女人彎腰翻揀著開得最好的幾朵,她要買下來帶回家,插在廉價的瓶子裏,或幹脆丟進她的小坤包裏,讓那些零碎的小物件都染上香氣,更多的人從旁邊走過去,他們步履匆忙,眼神
空洞,屬於春天的梔子,那麼多屬於春天的梔子,一聲不響,死在春天的夢境。
第六十八節
像一個通靈之人,聽得懂萬物的聲音,並能讓亡靈托夢給他活著的親人,在鬼節,燒去冥錢,蠟光紙做的衣褲,用竹條和彩紙糊製的富麗堂皇的房子,告知彼此內心的懺悔,臨
終的秘密曰像一個詩人,隻有成噸的憂傷,決絕,用他玫瑰的手指描畫內心的豹子,鏡像,寵溺之羽。
第六十九節
“我是從哪裏來的?”
“那是誰的果實?”
“烈火的邊緣,他偷走了誰的心?”
第七十節
我書櫃的最高處放置的是舅舅的遺物。裏麵有他手抄的《本草綱目》,三大本,他將《本草綱目》至少抄了三遍。《跌打損傷》的硬殼皮手冊扉頁寫著“王發山於1990年元月重抄”,再翻開一本黑色封麵的筆記本,第一頁有泛黃的
日期“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二日”,另一本是一樣的本子,翻開,記載著“1975.4.26抄”,有水漬樣洇浸的痕跡,時間上麵都端正地落有名字院“王發山”,本子很破舊,怕散頁,旁邊都卷,翻開,第一頁仍分兩行注明“王發山抄於一九九三
年四月廿五日”,並在下麵題有“學盧醫扁鵲妙手回春”的兩行字樣。每一本的抄寫一律是漂亮的正楷,一絲不苟。旁邊依次還有《國家地理》《人體解剖圖譜》《古今名勝對聯選注》等書,而《醫方集解湯頭歌訣》《金匱要略淺注》是線裝
的古書,紙頁枯槁,顯然,他都重新加了封皮,重題了書名,均落了款“王發山藏”,還有兩冊也是他自己加了牛皮紙樣的封皮,左上方用毛筆豎著題了兩個字院“古文”,偏下的位置橫著題有時間院1964年”,中間是一個“發”字。並且,所
有的“發”字用的都是繁體。我是奔喪時,在一個廢棄破爛的抽屜裏發現這些的,當時積著塵灰,丟在他住房後門的簷下。舅舅是一個農民,終生在鄉間操勞,未脫離過農事,閑暇時練拳術,習書法,識音律,在屋前空地種植芍藥、芭蕉、
半夏和其他藥草,懸壺濟救方圓十裏鄉親。老年時堅持不吃輪庚,獨居而自起鍋灶,清晨彈鳳凰琴,奏古曲,自得其樂。他在世時,我們真正的交談不多,他安葬後,我沒再去過他的墓地。我對他的了解仿佛是從他死後的這無數夜晚開始的,我貿然闖入這個已經封閉的世界,觸摸時間斷裂之時的悲愴、忽略的悔恨、對崇高理想的迷戀與堅持、絕世的
孤獨,這個輝煌的世界向我敞開,我的心裏一次次泛起從黑暗之處突然暴露在強烈光芒之下的那種恐慌,我終於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丟掉了所有優雅的外衣。
第七十一節
窗外,曬台上盆栽的一株非洲茉莉和一棵鐵樹都在2008年冬天的冰災中凍死了,前天斌索性連盆子都搬到下麵的垃圾堆了,他說,你看,必須搬走,花蔸子都死了,花泥裏已生滿了釘螺。有時,我真的很害怕,當生命失去原有的
形態,事物加快腐敗的速度,一些原有的東西最終消失,一旦徹底消失,就像隻打過照麵,就會忘記,像忘記一種植物,我也會忘記一些人,一些驚心的過往。
第七十二節
我曾經描述過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無法糾正的偏差,用樹枝遮蔽的陷阱,夜鶯的歌聲,如閃爍的燈火,那麼多野獸在黑暗中休憩,或走動,溫暖的皮毛,柔軟的腹部,若隱若
現的野性,多麼遼闊的叢林嗬,我手無寸鐵,像是走在我的安息之地。
第七十三節
那些危險的事物擁有美麗的名字,罌粟,夜來香,虞美人,曼陀羅,風信子,水仙,梅毒。。。。。
第七十四節
樹為什麼在秋冬落盡葉子,在生命的極盛之後,為了來年的抽萌,它們落葉以保全水分與營養;枯葉蝶吸食完樹液、腐果,偽裝成一片枯葉,隱匿在藤蔓深處曰狼群在荒原與叢林中學會了攻守與防禦以生存;一隻鳥窩、蜜蜂的蜂巢,
都是龐大而精細的工程曰而一名狙擊手眼裏,目標附近的一切自然物象無不隱含指令。這是我的孩子告訴我的真理。不需要借助象征,不需要抽絲剝繭,在我們這個被不斷發現、挖掘與探索的世界,大自然存在和呈現一切,所有的答
案都是詩與哲學。
第七十五節
一個命犯桃花的人,像神眷顧的孩子,他犯下輕薄的罪孽,他像一個灰藍的影子,那麼脆弱和敏感,他用夜色包裹內心,純真如不安的水,啊,這流動的液體,像他的愛,沒有
邊岸,永不重複,像這塵世,讓我們如此憂傷和不舍。他該怎麼辦,他喚你之名,你不會回應,他訴說的衷腸,你不會聽見。
第七十六節
有一段時間,我不敢提起母親,不敢提起她的蒼老,她的皺紋,她的病痛,我羞於接受那樣心無芥蒂的愛,羞於擁有柔美的發膚與骨骼,羞於那些小日子裏光焰般的呼吸,我
活著,瑣碎,異形,順從,是如此的羞愧。而除我之外,誰可以關照她的暮年?誰可以安撫光明的內心,說出她受難的一生?
第七十七節
誰來引領與識別大地?
誰賦予人子閃電的孤獨?
誰在昭示大地之上所有事物的末日?
誰讓我們的身體充滿聖潔的水,永生洶湧?
第七十八節
我親吻我的孩子。
我隻是一個幻影,華美,無聲無息,隱藏著自己的心性,在眾生中出沒。你知道的,灰燼之後,會被侮辱,異化之後,再不會有人知道我的來去。
我是這個光明世界的一部分,像每一顆心靈,有著深深的沉寂與陌生。
第七十九節
是時候了,我站起身來,用幻象驗證記憶中的童年。
第八十節
歸還姓氏,指紋,貞潔,歸還熱愛的母語,一切清澈的眼神、容顏。桃木妖嬈,指證最後的死亡。我所渴望的遮隱與覆蓋開始。已經流逝的。正在流逝的。還未流逝的。大地傾
覆,將最後的血與悲傷收納,止息。我所渴望的三月之死,清香與豐美漫無邊際。這個黑夜,終於停下來,朝向更寬大的蒼茫。永逝之時,我們終將與一切重逢。我們終將放下言
辭、荒誕、果核、我們的父與兄弟,我們終將徹底消解,化為無形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