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死,是一種儀式,活著的人最終需要一場儀式來完成他們的祭奠。我一直記著那七個夜晚,外婆躺在房間花床前麵空地的草席上,用冰鎮著,從房門口到堂屋再到地坪,然後穿過田間小路,到她曾經浣洗衣衫的水塘,沿路兩旁插著棍子牽引著白色布幔一路延伸著,隔一段距離便燃著一堆稻草,地坪正中則用十張方桌壘起階梯狀的高台,全都鋪著白色土布。身著花綠長袍的道士手裏舉著黑白的招魂幡,
領著外婆的子孫嫡親穿行在白幔之途。尤其是走上高台時,道士每踏上一級台階,便轉過身高聲唱禱,再將手中旗幡用力一揮,引領夢祺哥哥及眾人踏上更高的台階,似用莊的哀痛,最後的哀痛,最後的密語。夢祺哥哥是外婆的長孫,他捧著外婆黑白的遺像,一直緊隨著道士。那時候,我不知道,悲傷可以喧囂,也可以隻是默默地流淚。
第三十節
父親把我們帶往城裏。街道上,一輛小機動三輪車上載著的牛,人們用布蒙住它們的眼睛,它們看不見,所以不會驚懼,擠挨著,安然穿過鬧市,而我們,除了少時的遊戲,何曾真正再蒙住過眼睛?
第三十一節
父親單位的職工宿舍是工字形的,所以,那些年,站在四樓的窗口,我們三樓一家的生活肯定是一覽無餘的。正如我們的甜蜜與爭吵是真實的,包括我們有時盡量憋住自己的聲音、欲望,那也是真實的。我的家所有的窗戶都沒有窗簾。四樓的有,一年四季都掛著,天氣好的時候會拉開一點,一入黑夜或風暴來臨,即刻又會拉攏。星辰幽暗,都浮在夢外。
第三十二節
夏天,我們姊妹常到資水岸邊遊泳,然後到離江堤不遠的父親所在工廠的公共浴室去洗澡,到女浴室需必經一條窄而暗的巷道,聽人說浴室裏曾吊死過一個女人,又不斷聽說,天將黑時,有人看見素衣裹身的女鬼貼牆飄然而去。每
次穿過巷子,我們都加快腳步,那種感覺是複雜的,既想見又怕見,直至洗完澡回到家裏才稍稍鬆口氣。而浴室永遠是潮濕的,女人們在蒸騰的水霧裏自在地搓洗身子,她們的身體沒有任何缺陷,平靜似乎不曾經曆冒險。
第三十三節
夏天,我們姊妹常到資水岸邊遊泳,然後到離江堤不遠的父親所在工廠的公共浴室去洗澡,到女浴室需必經一條窄而暗的巷道,聽人說浴室裏曾吊死過一個女人,又不斷聽說,天將黑時,有人看見素衣裹身的女鬼貼牆飄然而去。每
次穿過巷子,我們都加快腳步,那種感覺是複雜的,既想見又怕見,直至洗完澡回到家裏才稍稍鬆口氣。而浴室永遠是潮濕的,女人們在蒸騰的水霧裏自在地搓洗身子,她們的身體沒有任何缺陷,平靜似乎不曾經曆冒險。
第三十四節
我越來越想把自己隱藏起來。一個自閉症患者,不可救治,他的強大,是因為他的孤獨。
第三十五節
我繼續蔥蘢地生長,我將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並無著落,就像小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的內心能生出詩句與邪惡。就像聖壇前,捧著銀亮祭器的孩子,並不知道良知與誹謗可以修正他人或自己。
第三十六節
我等著他的開啟,像佛的靈光一閃。我眼前的男人,他那麼旺盛,用溫柔之刃將我收割,當我覺得不夠熱烈,他說那就讓我成為一匹閃電。塵囂中的種馬。
第三十七節
我何曾猶疑或退卻?為著日夜相見,為著安享家庭生活,離群索居,消失於虛空之舌。我將自己碎裂,成全他的高貴;與他分享隱秘的思想、身體、如鴉翅飛翔的黑夜籠罩的田“。在他的出生地,每一年我都會跟著他拜祭先祖、已
逝的母親,祈求他能獲得塵世的所有幸福;我無數次與他走在田埂,一起走過兒時的種種記憶;我們一起翻揀閣樓上的舊物,書箱落滿灰塵,他讀過的書,和兩三封信,留下曾經的某個暗記,一瞬間,或一輩子。我們凝視了彼此一眼,什麼
也沒有做,光芒收斂,我們得以拯救自己。
第三十八節
在4月的一朵小橘花中,這愛,必是等著我的愛人,獵獲我,永囚於方寸之心。
第三十九節
每個清晨,我更清楚地看到我的麵目,在鏡中,在一條河流中,老去。他坐在對麵客廳深褐色的單人皮革沙發上,將一支煙插進黑色海柳煙嘴裏,點燃,吸一口,再吸一口,慢慢抽完一整支煙,再拿起茶幾上的電動剃須刀刮胡須,每天如此,我們一起安靜消磨掉近半個小時的時光,然後出門,
分開,忙各自的工作。偶爾,這過程中,他的目光會一直落在我身上,專注地看著我洗漱,將長長的頭發梳順,織成發辮,他微笑著,對我的日漸衰老,視而不見。愛,永如盲瞳,
如街旁櫥窗玻璃裏映過的我的美麗的影像。
第四十節
當著一個孩子,不要說我很年輕,隻消看看我的眼睛,它攝入的經驗早蒼老成濁水;我的皮膚還有彈性,但失去了新鮮的欲望。更別說。遠的願景,像一張揉皺的錫箔紙,隻有扔掉。
第四十一節
黃金行於塵世。藏於稻穗、糧食、油菜、圓潤的果子、神性的女人、我掌心的灰燼。
隻有那些赤誠的金子長眠於土,混跡於泥沙,像黑沉的大海。不要喚醒她們,不要靠近那些空空的模具,不要被一雙陌生的手打磨,鏤空,雕飾成精美的花紋,不要貴重無比,卻從此失去質地的純淨。我願安貧若素,終生沉默,終生忍受茫茫的黑暗。
第四十二節
這是致命的,無休無止的愛戀,有著甜膩的憂傷。若幹年後,我望著我們的孩子,在稀薄的晨光中彈奏《夢中的婚禮》,那些音符長著羽毛,像一隻隻完美的小鳥,用啼鳴與翔姿留下自由、幹淨的痕跡曰那架鋼琴,恰如月光之巢。
第四十三節
回到貓村,回到小時候的大梧桐樹下,我和妹妹一起一隻藍蜻蜓用火柴盒裝著,葬於此。後來,我們還葬過一隻有著細軟絨毛的雞雛,我們精心地喂養它,但它還是沒有活多久。我們用一根細鐵杵挖出一個小坑,放入一麵綠色塑
料框鑲著的方鏡子,然後小心地將雞雛放在鏡子上麵。我們一點點再將土撒在它弱小的身子上,直至填平,壘成一個小土堆。它消失了,連同一小段快樂的日子也消失了。因為我們不能預見,很快就會有其他的物事填滿我們的生活,站在暮光中,我們流著眼淚,那麼傷心欲絕。
第四十四節
我們不能坐等長大。時間這隻巨獸將偷走所有出現過的事物,眼瞳中的紫氣,血液裏的黃金,我如期寫出的詩行。
第四十五節
像一枚漿果,從無形到有形,曆經暗夜,無限的光舔舐,最終,它閃耀在視“,被鮮嫩的枝《環抱,如神的造化。日消月隱,十四年過去,每到夏秋季節,雀鳥依舊心安理得啄食著枝頭的神秘之果,站在樹下,不見繁花,飛魚,一切都像
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些春天裏的幻景,風,小昆蟲,曾經帶走花粉。就像此刻,我衣衫單薄,沒有乳房。一切遠沒有他們所描述的柔軟。
第四十六節
在鄉下,堂舅娘產下13個死嬰,但她撫養大我的妹妹,認定她為自己的女兒曰在鄉下,外婆把糖果與所有吃食收在櫃子裏,等過年娘帶我們姊妹回去時,就全部拿出來塞在我們手裏和衣兜裏曰在鄉下,大伯猝死在織布機的機頭邊,他褐黑的蓑衣還掛在堂屋的牆上,織布的梭子光滑滑的,此刻,他再也不能說出一句話,他再也不能無故毆打我同樣良善的娘。
第四十七節
我在貓村學校發蒙。我一年級的老師叫張秀英。她梳著黑亮的辮子,會唱很多戲段,在黑板上寫粉筆字的時候,也翹著蘭花指。她還曾教過姐姐。那時候,她常常把課停下來,在課堂上教學生們下腰,唱戲,姐姐至今記得自己扮演
《沙家浜》裏阿慶嫂時的情景,到她給胡司令敬煙時,往兜裏半天掏不出煙的窘狀。張老師住在學校裏,她有潔癖,房間門一年四季緊關著。人們傳說她的床前放著一個大木盆,長年累月盛滿了清涼涼的水,他們說她是蛇精化的,曾親眼
看見她一進門就幻化成水蛇躲在盆裏,我和姐姐一直很好奇,遠遠經過她房間時,總偏過頭去望,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我一直記得老師的蘭花指,我一直認定,這麼豔麗,這麼溫情,即使是妖,也是多麼美麗。
第四十八節
記得第一次打碎的瓷碗、瓷杯子,它們尖叫著,擦過空氣,碎裂於地曰記得第一次打碎的鏡子,那些破碎的鏡片,每一小塊的尖銳裏其實都仍能看見一個完整的自己。
第四十九節
父親倚在窗邊看著樓下,他的女兒正挽著剛剛拜訪過他的男孩子的手臂,越走越遠,最後,行道樹完全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喃喃著,“唉,都長大了,像小鳥一樣,都要飛走了。”然而,他的女兒此時卻像一隻蠶子,正奮力地想掙脫
這一切,她想遠離他的視線,或者說離現在這個家更遠一點,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心跳純潔,她一心隻想把所有的時光和愛都交給身邊的這個男孩子。
第五十節
從外麵回來,他默不作聲,顯然,他看過以前的日記,我和他一樣,像是同時發現了潛藏在我們之間的一些秘密,我們是由此走得更近,還是在一點點空隙中抽轉身來,讓一切重新歸複陌生?
第五十一節
2009年夏天,走在北海的沙灘上,才知道,海潮退後,海浪細細地湧蕩,根本沒有停息的時候,夜色無聲降臨,和眼前這蒼茫之海一樣,如此深暗、寬廣,它怎麼可能安靜,在它的底部說出如鏡麵一樣平靜的謊言?
第五十二節
在我們相處的很多片段裏,是啞默的,時間仿佛凝滯、靜止,我的身體盛滿喘不過氣的沉重,猜疑,偏狹,而且不放下,年輕時的愛,何曾幸福與圓滿?
第五十三節
漫長的一生,我們被生活挾持,被各種情緒挾持,被彼此的需要挾持,被病痛與一些蒼白如死灰的事物挾持,真正屬於自己的日子,所剩無幾,是這一切的棄之不舍耗掉了我們所疼惜的鮮活的命。
第五十四節
我並不想深謀遠慮,我說出一句話,這句話在我說出的時候就再不見蹤影,我辦好一件事這一件事就永遠完結,仿佛果子墜落於時光之空茫,就像父親打出的手影,燈光熄滅,月亮熄滅,黑翅膀,一隻機敏的狗,牆壁光光的,從來就不見血色。
第五十五節
從紅旗化工廠到葛公廟,可以抄近路,走一個防空洞過去。那個防空洞很長,曲曲折折,七彎八拐的,像一個迷宮。父親打著一隻小手電,我和妹妹牽著手,跟著那團黃暈的光往前移,裏麵潮濕、陰冷,有很多分叉,四通八達,我們不能
走錯,等我們重新看見天日,我和妹妹的手心裏都汗津津的。洞口外邊是不知誰種植的一大片黃花,春秋兩季都開得旺而熱烈,我偷偷摘下過一朵嚐了嚐,結果翻江倒海地想嘔吐出來,苦了一整天。那些未知的或未被說出的,總令我
們好奇,而又充滿懼怕曰那些薄薄美麗著的,往往裹藏雪亮的鋒刃。
第五十六節
我們接受教育,把我們先天的稟賦拔除,移植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就像我們將自己驅逐出祖國,遭受異族的教化。
第五十七節
貓村的人視貓為靈物,一隻貓死掉後,他們會將屍體用一隻舊竹籃子裝著,掛到溪邊柳樹的枝杈上天葬。萬物落土,眾生匍匐,唯貓死不沾土,隻享天尊,不接地氣。貓村的人說,貓有九條命。娘說,那是貓的報複心強,而且很會記
仇,貓記仇能九世不忘。很小的時候,在鄉間的堂屋、灶房、穀倉前經過,冷不丁地有貓從旁邊躥出,弓著身子,圓瞪雙眼警覺地望著來人,我常不敢看它的眼睛,尤其是晚上,總感覺它黃綠的瞳孔充滿一種懾人的力量。等我兒子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