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人生的後半部分,我們多多少少都清楚地了解到:所有的幸福都是虛幻的,而苦難才是真實的。
現在(到了老年)我們努力爭取的隻是一種無痛苦和不受煩擾的狀態,而不是快感逸樂,這至少對於具有理性的人來說是這樣。
人生的後半部分,猶如一個樂段的後半部分,比起前半部分減少了奮鬥和追求,但卻包含了更多的安寧和平和。
到了老年,人們就會知道,這個世界本就沒有什麼幸福、快樂可言,他們因而心安理得地咀嚼、品嚐著那得過且過的現狀,甚至於從平淡無奇中找到樂趣。
當一個人老了以後,那走過的漫長歲月,還有自己的風燭殘年,有時候在某一瞬間,竟然會變得近乎疑幻不真了。
我們年紀越大,就越懂得珍惜我們的時間。到了晚年,每度過一天,我們的感覺就類似於一個向絞刑架又前進了一步的死囚。
至於生命力方麵,我們在36歲以前,就好比吃利息過活的人:今天花出去的金錢,明天又能賺回來。但是,過了36歲的年齡以後,我們就更像是已經開始動用自己賴以生活的本金了。
隻要我們能夠保持身體健康,那麼,總的來說,到了後半輩子,生活的重負的確比在青年時期有所減輕。
人們把這一段日子——即在出現高齡衰弱和多病之前的一段時間——名之為“最好的時光”。從生活得舒服、愉快的角度考慮,這段日子確實是最美好的。
在青年時期,我們的直觀占據上風,但在老年期,思想卻把牢了統治的地位。因此,前者是創作詩歌的時期,而後者卻是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
在實際事務中,青年時期的人聽命於他們直觀所見之物及其產生的印象。但在老年,人們隻由他們的思想決定他們的行為。
度過青年期以後,一個人的經驗和學識才算真正豐富起來。人們終於有時間和機會從各個方麵去觀察思考事物,把事物相互比較,並發現出它們彼此之間的共同點和連接點。這樣,到現在我們才得以明白事情的整體脈絡,一切也都清楚了。
一個人的“自身擁有”在老年期給人所帶來的好處是任何時期都無法相比的。
沒有理由將死亡當作人的徹底毀滅
如果沒有了死亡這回事,也就很難再有哲學的探討。
局限於有形物質的絕對自然、物理觀點,所導致的結果就是:吃吧,喝吧,玩樂吧,死了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就這一點而言,這一觀點實可稱為獸性主義。
認識力揭發了生存的毫無價值,並以此打消對死亡的恐懼。當認識力占得了上風,人們因此能夠勇敢、鎮定地迎向死亡時,人們會把這種態度和行為尊為偉大和高貴。
死亡以後的非存在與出生前的非存在不會有什麼差別,因此,死後的非存在並不比生前的非存在更讓人悲痛。
把非存在視為不幸本身就是荒謬的,因為每一不幸之所以是不幸就跟每一好處一樣,都是以存在,甚至的確就是以意識為前提條件。但意識卻是與生命一道停止的,意識甚至在睡眠和昏厥時也是停止的。
我們不應該對將來不再存在比對過去不曾存在更感不安。
死亡之所以在我們的眼中顯得如此可怕,與其說是因為我們的這一生結束了——其實結束這種生活對於任何人都不是什麼特別值得遺憾的事情——還不如說是機體因死亡而遭受毀壞。
橫死或暴卒不會是痛苦的,因為甚至身體遭受重創一般來說也隻是稍後才感覺得到,並經常隻是在看到外部跡象以後才被發覺。如果這些重創瞬間就已致命,那意識在發現受到重創之前就已消失了。
生命程序的全部停止對那驅動這一生命程序的生命力來說,必然是如釋重負。大部分死人臉上流露出來的安詳表情或許就有這方麵的原因。總的來說,死亡的瞬間就類似於從一沉重夢魘中醒來。
每一個人都是竭盡全力反抗返回原出處——但當初他們卻是從這一原出處歡快、雀躍而出,進入這一有著許多苦難、極少快樂的存在。
甚至對那些最低級的自然力,我們都直接承認其持續永恒、無處不在的特性。這些低級自然力的倏忽、短暫的現象一刻都不曾騙得了我們。既然如此,我們就更沒有理由把生命停止視為形成生命的原則就此消滅,並因此把死亡當作是人的徹底毀滅。
也隻有那些渺小、狹隘的頭腦才會完全緊張兮兮地懼怕死亡,認為死亡就是自己化為烏有。
死亡之於種屬,就等於睡眠之於個體。
正是由於深深意識到自己的本質不滅,每一動物,甚至每一個人才會心安、平和、漫不經心地走在隨時奪命的意外和危機叢中,並迎頭走向死亡。
每個人在心底裏都會深信我們不會因死亡而被消滅,這一點也可以通過在死亡臨近之時我們會無法避免感受良心不安而被證實。
誰要是把自己的存在理解為純粹是一種偶然的產物,那他也就當然害怕由於死亡而失去這一存在。
而任何一個人哪怕隻是泛泛地看出自己的存在,是建立在某一原初的必然性基礎之上,那他是不會相信這一帶來了如此奇妙的存在的必然性,就隻局限於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
如果時間能把我們引向毀滅,那我們也早已不複存在了。既然我們現在存在著,那從這一事實,經過仔細的思考,就可得出我們必定會繼續長存的結論。
認為曾經一度以其全部真實的力量存在過的東西會化為無,然後曆經無盡的時間也不會存在——這樣的事情隻要仔細想象一下就可知道其實是無法設想的。
要求個體性得以永恒不滅,其實就等於希望能夠永遠延續所犯的錯誤。這是因為歸根到底,每一個體性都隻是一個特別的錯誤和不該邁出的一步,是某樣本來最好就不曾發生的事情。
看到我們熟悉和感到親切的人的死亡,我們會感受到某種深刻的創痛,原因就在於我們感覺到:在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某種無以名狀、為這一個人所獨有的東西,現在這種獨特之物是完全不可挽回地一去不複返了。
茅棚或王宮,人生歸根到底都一樣
對於不少人來說,尤其是在情緒憂鬱、低落的時候,這一世界,從美學的角度看,就像掛滿了諷刺漫畫的陳列室;從智力的角度看,則跟瘋人院無異;從道德的角度看,活脫脫就是賊窩、匪巢。
人生無論以何麵目出現,構成人生的仍然是同樣的要素。所以,無論這一人生是在茅棚、在王宮,抑或在軍營、修道院裏度過,人生歸根到底還是同樣的人生。
人生的際遇、曆險,獲得的幸福或者遭受的不幸盡管千差萬別,生活仍然就像糖果一樣:盡管糖果的形狀千奇百怪、顏色多種多樣,但都是由同樣的糖果漿做成。
一個人的遭遇和另一個人的經曆,彼此的相似程度遠甚於我們根據他人的描述所認為的那樣。
生存確實應被視為某種誤入迷途,從這迷途折返就是解救。
我們生活中的事件就猶如萬花筒裏麵的畫麵,每次轉動萬花筒都讓我們看到不同的畫麵,但其實,我們的眼前就隻是那同一個萬花筒而已。
參與修建一座建築物的工人,並不知道這座建築物的總體規劃。或者,他們不會在心裏時刻記住這一規劃。同樣,一個人在度過生命中每一小時、每一天的時候,對於自己的總體生命進程及其特征也不甚了解。
一個人的個性越獨特,越具價值和意義,那麼,他就越有必要不時地認清自己生命總體發展的大致脈絡和自己的計劃,這對他大有好處。
一個旅行者隻有在抵達了一處高地以後,才能夠回頭總體、連貫地看到自己所走過的迂回曲折的道路。同樣,隻有當我們度過了生命中的一段時間,或者在我們的整體生命終結的時候,我們才能把我們做的事、業績和創作的作品真正聯係起來,包括其中確切的因果關聯,甚至才能正確了解到它們的價值。
隻要我們仍然置身其中,那我們的行事就隻能總是遵循我們那固定不變的性格構成,受著動機的左右和我們能力的製約。
我們的行事自始至終都有其必然性,我們在每一刻都做著我們在那一刻認為合理和適當的事情。隻有事後的結果才讓我們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對事情整體的回顧才使我們明白事情的如何和為什麼。
當我們忙於從事偉大的事業或者創作不朽的著作時,自己並不會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我們隻是覺得完成這些工作合乎自己當時的目標和打算,它們也就是當時合理的和該做的事情。
隻有把生命總體連貫起來以後,我們的性格和能力才會顯現其本色。
我們可以看到:在碰到具體某一事情的時候,我們憑借自己的守護神的指引,在雜亂紛紜的歧路當中,偏偏挑選了那唯一正確的路徑,猶如靈感在那一刻閃現。
反過來,對於我們所從事的無價值的和失敗了的事情,也是同樣的原理。現時此刻的重要性甚少在當下就被我們認識清楚,而隻能是在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