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壓艙物的人生才能走出筆直和穩定的航線
取消願望才會終止苦痛
痛苦向人的整個生存清清楚楚地表示:痛苦就是這一生存的宿命。人生深陷於痛苦之中而無法自拔。
我們是夾雜著淚水來到人間,人生的曆程從根本上永遠都是悲劇性的,而要離開的時候,就更是悲慘的情形。
如果痛苦不是我們生活最接近和直接的目的,那我們的生存就是在這世上最違反目的的東西了。
如果認為在這世上無處不在的、源自匱乏和困難——這些密不可分——的那些永無窮盡的痛苦沒有任何目的,純粹隻是意外,那這一假設就是荒謬的。
我們對痛苦的敏感幾乎是無限的,但對享樂的感覺則相當有限。雖然每一個別的不幸似乎是例外的情形,但在總體上,不幸卻是規律中的慣常情形。
如果我們真的對事情有所注意的話,那這些事情肯定就是沒有馬上順應我們的意欲,這些事情已經遇到了某種阻礙。
我們這個世界乏善可陳,到處充斥著匱乏和痛苦,對於那些僥幸逃過匱乏和痛苦的人們來說,無聊卻正在每個角落等待著他們。
一切阻礙、抵觸或者拂逆我們意欲的事情,也就是所有讓我們不快和痛苦的事情,馬上和直接就被我們異常清楚地感覺到了。
正如我們不會感受到整個健康的身體,而隻會覺得窄鞋子夾住腳趾頭的一小處地方,同樣,我們不會顧及所有進展順利的事情,而隻會留意雞毛蒜皮的煩惱。
痛苦、不幸恰恰就是肯定的東西,是引起我們感覺之物。而所謂好的東西,亦即所有的幸福和滿意,卻是否定的,也就是說,隻是願望的取消和苦痛的終止。
我們一般都會發現快樂遠遠低於、而苦痛則遠遠超出我們對這些快樂或者苦痛的期待。
誰要想大概地檢驗一下這一說法,亦即在這一世上快樂超出苦痛,或者快樂與苦痛起碼能夠持平,那他隻需把一隻動物在吞吃另一隻動物的時候,這兩隻動物各自的感受互相對照一下就可以了。
在遭遇每一不幸或承受每一痛苦時,最有效的安慰就是看一看比我們更加不幸的其他人——這人人都可以做到。但如果所有人都承受著不幸和痛苦,那我們還會有其他方法嗎?
我們就像在草地上玩耍的綿羊,而屠夫則盯著這些綿羊,心裏已經想好逐一向它們開刀的次序。這是因為在好日子裏,我們並不知道命運此刻已為我們準備了何種不幸和禍害:疾病、貧困、迫害、殘廢、失明、瘋狂抑或死亡。
個人的生活也是一場持續不休的爭鬥——這可不是比喻與匱乏和無聊的抗爭,而是實實在在地與他人拚爭。無論在哪裏,人們都會找到拚爭的對手,爭鬥始終是沒完沒了,到死為止仍然手執武器。
時間每時每刻催逼著我們,從不讓我們從容喘息。它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後麵步步緊跟,就像揮舞著鞭子的獄卒——我們的生存因而平添了不少痛苦和煩惱。隻有那些落入了無聊的魔掌的人才逃過了這一劫。
但是,正如沒有了大氣的壓力,我們的身體就會爆炸,同樣,人生沒有了匱乏、艱難、挫折和厭倦,人們的大膽、傲慢就會上升。就算它不會達到爆炸的程度,也會驅使人們做出無法無天的蠢事,甚至咆哮、發狂。
無論何時,每個人都確實需要配備一定份額的操勞,或者擔心,或者困苦,正如一艘船需要一定的壓艙物才能走出一條筆直和穩定的航線一樣。
匱乏、操勞、憂心固然是幾乎所有人終其一生的命運,但如果人們所有的欲望還沒有來得及出現就已經獲得滿足,那人們又將如何排遣自己的生活時間?
衡量一個人的一生是否幸福並不是以這個人曾經有過的歡樂和享受為尺度,而隻能視乎這個人的一生缺少悲哀和痛苦的程度,因為這些才是肯定的東西。
無論幸福和不幸以何種複雜多樣的形式出現,並刺激人們追求前者和逃避後者,構成所有這一切的物質基礎卻是身體上的滿意或者苦痛。這一基礎相當狹窄,無非就是健康、食品、免受風雨寒冷的襲擊、得到性欲的滿足,或者欠缺所有這些。
人並不比動物享有更多真正的身體享受,除了人的更加發達的神經係統加強了對每一享樂的感覺。但與此同時,人對每一苦痛的感覺也相應提高了。
在人的身上被刺激起來的情感比動物的情感不知強烈了多少倍!情緒的動蕩也深沉得多和激烈得多!但所有這些最終也隻是為了獲得和動物同樣的結果:健康、飽暖,等等。
憂慮、恐懼和希望對人的折磨更甚於此刻現實的苦、樂,但動物所感受的苦、樂則隻是局限於此刻的現實。
動物並沒有靜思回想這一苦、樂的濃縮器,所以,動物不會把歡樂和痛苦積存起來,而人類卻借助回憶和預見來這樣做。
對於動物來說,現時的痛苦也就始終是現時的痛苦,哪怕這種痛苦無數次反複出現,它也永遠隻是現時的痛苦,跟它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沒有兩樣,這一現時的痛苦也不會累計起來。所以,動物享有那種令人羨慕的無憂無慮和心平氣和。
由於人有了靜思回想和與此相關的一切,那些本來是人與動物所共有的基本苦、樂在人那裏卻發展成為對幸福和不幸的大為加強了的感覺,而這些會演變成瞬間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狂喜,或者足以導致自殺行為的極度痛苦絕望。
同樣是因為靜思回想的緣故,隻有人才獨一無二地領略到因雄心、榮譽感和羞恥感所產生的快樂——或者痛苦。這一苦樂的源泉,一言以蔽之,就是人們對於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看法。
爭取獲得別人良好看法的雄心壯誌盡管表現出千奇百怪的形式,但這卻是人的幾乎所有努力奮鬥的目標——而這些努力已經超出純粹為了身體苦、樂的目的。
雖然人比動物多了真正的智力上的享受——這有著無數的級別,從簡單的遊戲、談話一直到創造出最高的精神智力作品——但是,與這種智力享受相對應的痛苦卻是無聊,而無聊卻是不為動物所知的,起碼對於處於自然狀態之下的動物是這樣。
也隻有最聰明的動物在被馴養的情況下才會受到一點點無聊的襲擊。但無聊之於人的確猶如鞭笞般難受。
這種無聊的痛苦我們可以見之於那些總是關心填充自己的錢袋甚於自己腦袋的可憐人。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富裕的生活條件已經變成了一種懲罰,因為現在他們已經落入無聊的魔掌。
性欲的滿足對於人來說,就成了長時痛苦和短時快樂的源泉。
讓人驚歎的是這樣的事情:由於人具備了動物所沒有的頭腦思維,所以,人就在自己與動物所共有的狹窄苦、樂基礎之上構起了由人的悲歡組成的既高且大的建築物。
在涉及這些悲歡、苦樂方麵,人的心情也就受製於強烈的情緒波動和激情震撼,所有這些所留下的印記就清楚展現於他臉上的皺紋。但到頭來,這些其實也就是動物同樣獲得的東西,而且,動物付出了更少感情和苦痛的代價就得到了它們!
人所感受到的痛苦比快樂要多得多,這些痛苦還由於人確切“知道”了死亡而大為加強。
動物隻是本能地逃避死亡,它們並不真正知道死亡這回事,因此也不會像人那樣的確與死亡打著照麵,永遠麵對著這一前景。
是動物比人更少痛苦,但同時也更少快樂。
動物也就不會通過想法和念頭以及與這些東西相伴的種種美妙幻象期待美好的將來——而這種期待卻是我們大部分高興和快樂的源泉。
一個人經由希望和期待所提前享受到的滿足,在稍後則從實際的享受中扣除,因為他稍後獲得的滿足正好與他在這之前的期待成反比。
正是動物所獨有的這種完全沉浸於現時的特點使我們看著馴養的動物就能得到很大的快樂。
這些動物就是現時的化身,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感覺到每一輕鬆和明快的時間所具有的價值——對於這些時光,心事重重的我們通常不加理會就讓其過去了。
我們對確切將要發生什麼一無所知其實是一種福氣,因為對於知道真相的人來說,這些小孩有時候就像是無辜的少年犯:雖然他們並非被判了死刑,而是被判了要生活下去,但對於這一判決的含意,這些小孩並不明白。
生活就是一份必須完成的定額工作,在這一意義上,所謂的安息是一個相當恰當的表達。
假設性行為既不是一種需要,同時也不會伴隨著強烈的快感,而是一件純粹理性思考以後的事情,那人類還會真的延續生存下去嗎?
這個世界隻是地獄——在這裏,人類既是被折磨者,同時又是折磨別人的魔鬼。
現在這一世界的安排剛好能夠讓它維持其存在。假設安排稍差一點,這一世界就已經無法存在了。所以,一個更加糟糕的世界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一個更加糟糕的世界無法繼續存在。
個體的生命就是一場為生存而展開的沒完沒了的搏鬥,每邁出的一步都隱藏著毀滅的威脅。
正是因為這種對生存的威脅屢屢得逞,繁殖後代的種子數量才達致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規模,因為隻有這樣,個體的滅亡才不至於引致種屬的滅亡,而種屬才是大自然所關注的。
實際上,把勞作、匱乏、磨難、痛苦和最終的死亡視為我們生活的目的——就像婆羅門教、佛教以及真正的基督教所認為的那樣——則是更加正確的觀點。
我們就像是放蕩的父親生下的孽種:來到這一世上的時候已是背負著罪責。正是因為我們必須不斷地償還這一欠債,我們的存在才變得如此淒慘,死亡也才成為我們的結局。
總而言之,這一世界的許多和巨大的痛苦正是這世界深重的罪孽所引致——在此,我指的並非自然物理、現實方麵的關聯,而是形而上的因果。
要掌握可靠的羅盤以隨時辨認生活中的方向,要能夠正確理解生活而不至於誤入歧途,最適合不過的方法就是讓自己習慣於把這一世界視為一個贖罪的地方,因此也就好比是監獄、勞改場、罪犯流放地,而“感化地”就是最古老的哲學家對這一世界的稱謂。
甚至真正、被正確理解的基督教也把我們的生存理解為罪孽、過失的結果。一旦我們習慣於這樣的看法,我們就會實事求是地調節對生活的期待,因此也就不會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艱難、痛苦、煩惱、匱乏以及種種討厭、可惡的事情視為奇怪和意外。
我們也就懂得在這一世上,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存在而遭受懲罰,而且,遭受懲罰的方式因人而異。
本性高貴的人,還有天才,在這一世上的感覺有時就跟一個高貴的政治犯的感覺一樣:他現在被迫混雜在一群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慣犯當中在櫓船上做苦役。
總的來說,上述看待事物的方式會讓我們不再詫異,當然更不會憤怒地看視那些所謂不完美之處,亦即大多數人無論是道德上,還是智力上的可鄙本性,以及與這些相應的這些人的麵相。
我們會牢牢記住人的處境,並把每個人首先視為隻是由於罪孽而存在,這個人的一生就是為其出生而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