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上有兩個靈魂,一種鼓勵我們行善,一種鼓動我們作惡
我們那麼容易表現出矛盾與變化,以致有的人認為我們身上有兩個靈魂,另一些人認為我們身上有兩種天性,永遠伴隨我們而又各行其是,一種鼓勵我們行善,一種鼓動我們作惡。若隻有一個靈魂或天性,絕不可能有這樣巨大的變化。
不但偶然事件的風吹得我任意搖擺,就是位置的更換也會騷擾我的心境。任何人略加注意,就會發現自己決不會兩次處於同一個心境。按照觀察的角度,一會兒看到靈魂的這一麵,一會兒看到靈魂的那一麵。如果我談到自己時常常有所不同,這是因為我看到自己時確也常常有所不同。所有這一切不同都是從某個角度以某種方式而來的。怕羞、傲慢,純潔、放縱,健談、沉默,勤勞、文弱,機智、愚鈍,憂愁、樂觀,虛偽、真誠,博學、無知,慷慨、吝嗇,揮霍……這一切,我在自己身上都看到一點,這要根據我朝哪個角度旋轉。任何人仔細探索自己,都能看到自己身上,甚至自己對事物的判斷上,都有這個變幻不定、互不一致的地方。我也說不出自己身上哪一點是純正的、完整的、堅定的,我對自己也無法自圓其說。我的邏輯中的普遍信條各不相同。
公事明天再辦
我正讀到普魯塔克談自己的一個章節,他說拉斯蒂克斯參加他在羅馬舉行的一次演說會,會上收到皇帝送來的一包東西,拉斯蒂克斯直到會議結束才打開。(據他說)全體與會人員都高度讚揚這位人物的嚴肅。
但是我卻懷疑他的謹慎態度是不是值得讚揚。因為意外接到的信函,尤其是皇帝的信函,遲遲不啟封或許會造成損失。
在我父輩的時代,德·布爾蒂埃爾先生坐鎮都靈城,有人交給他一封信,提到一樁劫奪這座城市的陰謀,當時他正與客人在宴席上吃得高興,耽誤了看,差點丟了城市。我也是在普魯塔克的書裏讀到,如果朱利烏斯·愷撒被陰謀者殺害的那天,上元老院去的路上讀一讀人家交給他的密函,他就會逃過這場災難。底比斯的暴君阿基亞斯也是如此。佩洛庇達要解放自己的國家,陰謀殺害他,另一位雅典人也叫阿基亞斯,給他寫了一封信,把人家的策劃一五一十告訴他,哪裏知道晚上信送到時他正在用餐。他不立即打開,還說了一句話,以後成了希臘的一句名言:“公事明天再辦。”
依我的看法,一位賢人如拉斯蒂克斯可以為了其他人的利益,不想失禮中斷會議,或者不想擱下一樁重要事件,立即去弄清人家給他捎來的消息,但是所有公務在身的人,為了他的個人利益或愛好,而不讓人幹擾他的宴席或打斷他的好夢,這樣做是不可原諒的。在古代羅馬,被稱為“執政官席”的是宴席的上座,居於最方便到達的位置,以讓有事而來的人向坐在席上的人報告事宜。這說明,身在宴席上也要須臾不忘國家大事並時刻提防意外事件。
話雖這麼說,用理智的推理來給人的行動確立一個正確的準則,又不讓命運行使自己的權利,這是很難兩全的。
高尚的人一切都光明正大,至少一切都非常人性
在人際關係中,美起著巨大的引薦作用,是使人與人關係融洽的第一法寶,就是粗野孤鬱的人也會被美的魅力打動。身體是我們存在的一個重大部分,占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它的結構與組織都必須慎重對待。誰要是把我們的兩大主要部分分解,相互脫離,那就錯了。相反,應該把它們結合配對。應該命令心靈不要自顧自置身事外,看不起肉體,把它拋在一邊(或者讓它除了拙劣模仿以外不會做別的),而是要與它結合,擁抱它,喜愛它,幫助它,監看它,訓練它,給它出主意,當它誤入歧途時勸它回頭,與它結婚,做它的丈夫。以便它們的表現不相互對立矛盾,而要協調一致。
我們看到商人、村官、工匠打仗時英勇智慧,不輸於貴族,不論在群體和單獨作戰中都非常出色。在我們的戰爭中他們戰鬥,保衛城市。在這樣的老百姓中間,一位君主顯不出表率作用。但他可以發揚人道、坦誠、正直、節製尤其公正,這些被人遺忘、拋棄、已很罕見的品質。隻有人民的意誌才能使他成就大事,最能鼓舞人民意誌的就是下麵這個品質,對他們要比什麼都有用:“仁慈最得人心。”(西塞羅)
以此來說,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奇男子。若與過去幾個世紀的人相比,我隻是個平庸的侏儒。在那個時代,且不說有沒有其他非常優秀的品質,至少經常見到一個人複仇時不心狠手辣,對人不睚眥必報,信守自己的諾言不口是心非,不見風使舵,不人雲亦雲,不投機改變自己的信仰。我寧願為工作折斷脖子,不願改變信仰為他們服務。
時今十分流行的虛偽和隱諱的新道德,我對之深惡痛絕,在所有的惡行中還沒見過比這更加卑怯與低劣的。這是一種膽怯與奴性,把自己遮蓋和隱藏在一副假麵具後麵,不敢讓人看到自己的真麵目。我們這時代的人從中學會了背信棄義。由於說慣了假話,失信也不會引起良心不安。高尚的人不應該口是心非,他願意讓人看到心靈深處。一切都光明正大,至少一切都非常人性。
亞裏士多德認為心靈高尚就是愛憎分明,評論與說話開誠布公,為了真理不計較別人的讚成與反對。
阿珀洛尼厄斯說,奴隸才說假話,自由民要說真話。
最好的溝通,前提在於不謀私利
我也曾幾次參與君王之間的談判,在今日令我們相互廝殺的分歧與不和中進行斡旋。我竭力避免他們因我而產生誤解,因我的假象而迷惑不解。樽俎折衝的人要不露聲色,掩飾自己的心意,裝得最中立最迎合別人的觀點。而我卻把自己最強烈的意見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和盤托出。我這個稚嫩的談判新手,寧可完不成任務也不願有違於自己的良心!
幸好直到今天為止,一切都那麼順利(肯定是靠了好運氣)。斡旋於敵對雙方的人很少比我受到更少的懷疑、更多的禮遇和親善。我做事開誠布公,初次交往就深得人心,取得信任。不論在什麼世紀,純樸與真誠總有機會被人接受。而且,不謀私利的人心直口快,不會遭人懷疑和討厭,真正可以用上伊比裏德的那句話。雅典人埋怨他說話粗暴,他回答說:“先生們,不要看到我直言不諱,而要看到我直言不諱並不是在謀一己之利。”
全力為雙方效勞的另一種方法,在於多憑良心,不是在於多加小心。雙方都對你提供同樣的禮遇,你為一方背叛另一方,另一方難道不知道你今後也會對他做同樣的事嗎?一方就會把你當做小人。他聽你彙報時,就在算計利用你的不忠為他謀利。因為利用兩麵派的人目的就是獲得更多的利益,但是他們也會盡量防著不讓兩麵派帶走什麼。
我對一方不能說的話,不會找個適應時機,變換一下腔調,對另一方去說。我隻轉述毫無區別或共知的事,或者對雙方都有利的事。凡是有用的事我不用向他們說謊。交代我保密的事,我都深藏心底,但是也盡量少去沾邊。君王的秘密對於知道了也無用的人來說,要保守也是很麻煩的事。我很樂意作這樣的交易,我不好講出去的事盡量跟我少講,我向他們講的事盡可大著膽子相信。結果我知道的事總比我要知道的多。
恪守婚姻義務的人在曆史上找不出十二個
貞節確是一種美德,其道理人所共知。但是按照天性去對待和遵守實在很難,按照習俗、法律和禮儀去遵守則較為容易。最初為人們普遍接受的理由已不易探究。我們的先師在講授時不是泛泛而談,就是不敢觸動其本質,就慌忙當上了習俗的衛道士,自吹自擂,輕鬆獲勝。
那些不甘心被逐出這種原始論調圈子的人,更是謬論百出,接受了野蠻人的論點,如克裏西波斯,在著作裏多次宣揚他對任何形式的亂倫行為都不以為意。
人所共知,恪守婚姻義務的人在曆史上找不出十二個,因為婚姻是布滿荊棘的交易,沒有一個婦女會終身屈從。即使男人,他們的處境稍為有利,也覺得難以照辦。
美滿婚姻的試金石和真正考驗,是看兩人的結合是否長久,是否甜蜜、忠誠和愉悅。在我們這個世紀,婦女往往在失去丈夫以後,才對他們承擔責任和表示熱愛。隻是到了那時她們才努力給她們心中存在的好意提供證明。真是遲到和不合時宜的證明!這恰恰證明了她們隻是在丈夫成為亡夫的時候才愛上他們。
人生中不乏令人心煩的事:死亡、愛情和社交。猶如父親不對子女流露自己的愛,妻子對丈夫也不流露自己的愛,以保持一種誠實的敬意。我對這種感情的微妙並不以為然!
她潔身自好,那他就決不會放棄追求
確實,我們把人類最艱苦卓絕的任務交給了女人,也讓她們去獨占光榮。可能是這一點奇異地促使她們更加堅定不移,這也成了向我們挑戰的良好材料,把我們自稱在價值與品德上超越她們的這種不符合實際的優越感踩在腳下。她們若加以注意,就會發現自己不但因此受到尊敬,還更加讓人寵愛。風流男士遭到拒絕,隻要不是被女人嫌棄,而是她潔身自好,那他就決不會放棄追求的。我們徒然發誓、威脅、埋怨,這都是在說謊,其實隻會為此更加愛她們。明白事理,又不板著麵孔皺眉頭,這是再楚楚動人不過的了。麵對憎恨與輕視還窮追不舍,這是愚蠢與卑賤;但如果對方隻是執意保持美德與堅貞,還心存感激,那便是一顆高尚慷慨的心靈大展身手的時候了。她們可能接受我們獻殷勤到一定的程度,真誠地讓我們感到她們並不輕視我們。
諄諄教導女人,要因我們崇拜她們而嫌惡我們,因我們愛她們而恨我們,這樣的法規畢竟太殘忍,也很難實施。隻要我們的提議與要求不越出謙遜的責任,她們為什麼不能聽一聽呢?為什麼要去猜疑這裏麵有沒有不軌的心聲?我們時代的一位王後說得好,拒絕愛的表白是軟弱的證據,說明自己容易得手。一位沒有受過誘惑的女人不能吹噓自己貞潔。
婚姻中的苦與甜,聰明人都不會對外說
婚姻中的苦與甜,聰明人都不會對外說的。這裏麵自有許多麻煩事。對我這樣一個愛嘮叨的人來說,最主要的一個麻煩就是把自己知道與感覺的東西告訴別人,這在禮節上是不妥當的,有害的。
應該善待與交往的是心。給我一個沒有熱情的身體,我想到就害怕,我覺得這是幾近失去理智的行為,就像那個男孩:普拉克西特勒斯塑造了一尊美麗的維納斯像,男孩愛上了卻去把它玷汙了。或者像那個瘋狂的埃及人:正給一具女屍塗抹香料並裹屍布時竟衝動起來,做出奸屍的行為。這件事後來促使埃及頒布了一條法律,年輕美女與名門望族的婦女,死後其屍體必須在家放置三天後,才能交到執行殯葬儀式的人手裏。科林斯暴君倍裏安德更是人麵獸心,他的妻子梅麗薩逝世,還在她的屍體上繼續享受(合法合理的)夫妻情緣。
生殖行為對於人是那麼自然、必要、正當,但是怎麼又會讓大家不敢坦然議論,在嚴肅正經的談論中從不提及呢?我們使用這些字眼時神氣十足,如殺、偷、背叛,而那件事隻敢在牙縫裏囁囁嚅嚅地說。這是不是說我們愈是不用言辭表達的東西,愈是有權利在思想裏誇大嗎?
不管怎麼說,結婚不是為了自己,結婚是為了傳宗接代,人丁興旺。婚姻製度遠遠影響到我們以後的家族。故而通過第三者而不是通過自己選擇配偶,按別人的心意而不是按自己的心意操辦婚事,我是同意這種做法的。這一切跟愛的本意完全背道而馳!因而,像我好似在什麼場合說過的,在這麼一種崇敬神聖的聯姻中摻雜你情我愛時的輕佻放肆,簡直是一種亂倫行為。
籠外的鳥死命要往裏鑽,籠裏的鳥又決意要往外飛
琴瑟和諧那麼少見,正說明它的寶貴與價值。夫妻若圓滿結合,彼此相敬,婚姻實在是組成我們社會的最好的構件。我們少了它不行,但又時時在損害它。這就像看到鳥籠的情況,籠外的鳥死命要往裏鑽,籠裏的鳥又決意要往外飛。
有人問娶妻與不娶妻哪樣更好,蘇格拉底說:“人不論做哪樣,都會後悔。”
對於淫亂不合情理的痛恨,源於一種最虛妄、最暴虐的疾病,就是嫉妒
在我那個時代,隻是對某個知己或唯一的朋友敘述自己的風流韻事(這種樂趣現在談起來簡直跟當時在做時同樣有滋有味)。現今聚會與餐桌上的普通話題,就是吹噓自己的豔福或提及那些夫人私下的放浪。溫情女子被無情無義的花花公子傲慢地作弄、侮慢、貶低,讓人感覺人心實在太卑劣低下了。
我們對於淫亂的這種不合情理的痛恨,源於一種最虛妄、最暴虐的疾病,它戕害人類的心靈,那就是嫉妒。
嫉妒,還有它的姐妹羨慕,我覺得是最要不得的兩種情感。關於羨慕,我無話可說,這種情欲被人家說得那麼強烈,承蒙它的好意,沒有找上我。至於另一種情欲,我知道,而且還目睹過。連動物也有這種感情:牧羊人克拉提斯非常寵愛一頭母羊,它的公羊趁他睡覺時,出於嫉妒衝過來用角撞得他頭破血流。
我們曾提出某些野蠻民族的例子,描寫這種情欲的過激。受文明約束的民族也會嫉妒,但有理智,還不致醋性大發失去控製。盧庫盧斯、愷撒、龐培、安東尼、加圖和其他一些英雄好漢都戴過綠帽子,他們聽到這件事並未非得拚個你死我活。那個時代隻有一個叫雷必達的蠢人,為此事難過得死去。
我改正應用不當的錯誤,但是不改正符合應用習慣的錯誤。
愛情不是別的,隻不過是跟鍾情的對象共同歡樂的渴望
我最終認為愛情不是別的,隻不過是跟鍾情的對象共同歡樂的渴望,維納斯也隻是一種宣泄的樂趣,若不節製與謹慎是有害的。對於蘇格拉底來說,愛情是由美撮合的繁殖欲望。多次看到這種趣事引起撓癢般的笑聲,芝諾與克拉蒂普斯在激動時失魂落魄的荒謬動作,失態的狂怒,在愛情最甜蜜的時刻因興奮與殘暴而漲紅的麵孔,還有在瘋狂中擺出這副莊重、嚴肅與出神的死樣。這裏麵雜亂無章地並存著高尚與齷齪,人生至樂竟像痛苦那樣既會使人全身僵硬,也會使人低聲呻吟。我想到了柏拉圖說“人是神的玩具”這句話,說得真對。這是大自然的嘲弄,給我們保留了這個最煩心又是最普遍的行為,在這方麵對智者與愚者、人與獸都一視同仁。
父與子:唯有理智才可以指導我們的天性
既然上帝賜給我們理智,為了我們不像動物那樣盲目接受一般規律的束縛,而是以自由意誌和判斷力去適應情況,我們應該向自然的權威做出讓步,但是不是聽任自然專橫的擺布。唯有理智才可以指導我們的天性。
我本人對於不經過理性判斷而在內心產生的這些意向,表示格外的淡漠。因為,在我所談的那個問題上,有人抱著初生嬰兒充滿熱情,而我對這個心靈既沒有活動、形體還未定型也就談不上可愛的小東西,決不會產生感情。我也不樂意有人在我麵前給他們喂奶。隨著我對他們有了認識,才會有一種真正的合宜的感情產生和發展。他們若值得愛,天性和理智相互推進,那時我們才會以一種真正的父愛愛他們。他們若不值得愛,盡管有天性的影響,我們還是以理智作為準則。
經常,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們對孩子的喧鬧、遊戲和稚拙,較之於他們長大後循規蹈矩的行為更感興趣,仿佛我們愛他們隻是把他們當作消遣,當作小猴,而不是當作人。有的父親在孩子童年時不惜花錢買玩具,對他們成長後所需的費用卻很吝嗇。甚至可以這麼說,當我們即將離開塵世的時候,看到他們成家立業享受人生會產生一種妒意,使我們對他們錙銖必較。他們跟在我們後麵,好像催促我們讓道,我們會感到生氣。因為,說實在的,他們能夠存在和生活,會損及我們的存在和生活,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物規律。如果對此害怕,那就不應該當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