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己的美德、樂天知命、慈愛和善而受人尊敬
如果有人對我說,有一位明白事理的貴族守著自己的財產,不是為了別的,僅僅以此讓兒輩尊重他和對他有所求。當歲月剝奪了他的其他一切力量時,這是他唯一掌握的手段以使自己在家庭內保持威嚴,不遭人唾棄。(其實,亞裏士多德說過,不但是老年人,一切方麵的軟弱,都會使人吝嗇)這確是一個問題,但這也是一種藥,治療一種我們必須避免的病痛。
一個父親隻是因為孩子對他有所求而愛他——若這也稱為愛的話——也是夠慘的了。
應該以自己的美德、樂天知命、慈愛和善而受人尊敬。真正貴重的物質成了灰也有其價值,德高者的遺骸我們一向對之敬重異常。一個人一生光明磊落,到了晚年也不會成為真正的老朽,他依然受到尊敬,尤其受到他的兒孫的尊敬。要他們的內心不忘責任,隻有通過理智來教導,而不是以物質相誘惑,也不能以暴力相要挾。
訓練一顆溫柔的心靈向往榮譽和自由,我反對在教育中有任何粗暴行為。在強製行為中總有一種我說不出的奴役味道。我的看法是:不能用理智、謹慎和計謀來完成的事,也無法用強力來完成。
最令人痛心的是他從未與兒子有過內心的交流
已故的德·蒙呂克元帥有一個兒子,是一位正直、年輕有為的貴族,不幸死於馬德拉島上。元帥喪子以後向我透露,他有許多遺憾,其中最令他痛心的是他覺得從未與兒子有過內心的交流。他擺出父親的威嚴,使他永遠失去了體會和了解兒子的心意的機會,向他表示自己對他深沉的愛和對他的品德的欽佩之情。他說:“這個可憐的孩子在我臉上看到的隻是眉頭皺緊,充滿輕蔑的表情,始終認為我既不知道愛他也不知道正確評估他的才能。我心裏對他懷著這種異常的感情,我還要留著給誰去發現呢?知道了又喜歡又感激的還不是他麼?而我壓抑和限製自己,擺出這張假裝尊嚴的臉。我失去了跟他交談、對他表示愛的樂趣,他對我也必然非常冷淡,既然他從我這裏得到的隻是嚴厲對待,感到我的態度猶如一名暴君。”
我覺得他的怨恨是有根據和有道理的。因為我從自身的經驗來說,當我們失去朋友時,最大的安慰莫過於不曾忘記對他傾情相訴,跟他們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
在羅馬有一人名叫拉比努斯,勇武威嚴,有許多優點,還精通各種文學,我相信他是老拉比努斯的兒子。老拉比努斯是愷撒手下的第一大將,隨他參加高盧戰役,後來參加大龐培一黨,對大龐培忠心耿耿,直至在西班牙被愷撒擊潰。我談的那個拉比努斯品德高尚,招來許多人的嫉妒,當時皇帝的寵臣好像對他恨之入骨,因為他心直口快,還繼承父誌對專製政體進行抨擊,這從他寫的書籍文章中可以看出。他的政敵將他告上羅馬法庭,勝訴後把他的許多著作付之一炬。這種焚書的新刑法肇始於此,後來又在羅馬發生了好幾起把書籍判處死刑的做法。我們沒有其他方法和行為來表示自己的殘酷時,就遷怒於這些被大自然免除了任何感情和痛苦的東西,如我們的聲譽和我們的智慧產物,並針對繆斯的教導和錦繡文章大開殺戒。
可是拉比努斯不能忍受這場損失,不能在失去他的“愛子”後苟延殘喘。他叫人把自己抬進祖先的墓穴,活活埋在裏麵,實行自殺和自我埋葬。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好的例子來表示深厚的父愛了。他的密友卡西烏斯·西維勒斯是一位能言善辯之士,看到他的書焚毀,大聲喊說這同一條判決也可以把他燒死,因為他已把那些書的內容都銘記在心裏了。
無所事事是墮落的根源,會讓人民養成不良的習慣
我們的祖先法蘭克人就是從日耳曼地區的內地出發,前來強占高盧,趕走了原住民。在布雷納斯和其他時期,也是這樣形成不斷的人潮湧進了意大利。哥特人和汪達爾人,也像今日占領希臘的民族,也是這樣放棄他們的天然原住地,到別處更廣闊的土地去居住。世界上隻有兩三處地方還沒有受到這種遷徙的影響。
羅馬人以這個方式建立他們的殖民地,因為他們感到自己的城市無限製地膨脹,要疏散那些不怎麼需要的人口,遣送到征服的土地上居住與務農。有時他們也蓄意跟某些敵人打仗,是為了使人民處於緊張狀態,因為無所事事是墮落的根源,會讓他們養成不良的習慣。
同時,這也是為了給他們的共和國放血,讓他們青年多餘的熱量散發掉一點,猶如給長得過於茂盛的樹疏枝通風。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從前就利用了對迦太基人的戰爭。
今日還是有不少人大談這樣的理論,希望我們中間的這份激情和狂熱可以發泄到跟鄰國的戰爭中去,似乎擔心此刻控製我們身體的壞體液,若不排除出體外,會終日發燒不止,最終導致自我毀滅。說真的,打外戰這個病要比打內戰溫和一點。但是我不相信上帝會同意這樣一種不義的事業,為了自身的利益去跟別人吵架找麻煩。
我們的祖先遇到侮辱隻是反駁,遇到反駁隻是還擊,都是有尺度的。他們非常豪邁,不怕受辱的敵人活著對他們怎麼樣。我們看到敵人好好活著就心驚膽戰,這樣形成我們今天荒謬的做法,對傷害過我們的人與被我們傷害過的人不都是同樣緊追不舍,要置於死地而後快麼?
衝突大部分起於無謂的爭執
複仇是一種大快人心的情欲,生來就很強烈。我看得很清楚,雖然尚無親身體驗。最近,為了讓一位年輕的親王打消此意,我不跟他說有人打了你耳光你要把另一邊腮幫伸給他,履行慈善的義務,也不跟他說詩歌中這種情欲引發的種種不幸事件。我不提複仇,而是饒有興趣地要他體味如果去做相反的事情會有多美的前景:他的寬容與善良會帶來怎樣的榮譽、恩惠和好意。結果就是這麼做成了。
引起我們最大紛爭的動機與原因都很可笑。我們最後一位勃艮第公爵為了一車子羊皮跟人吵架,造成了多少廢墟?這顆地球遭受的最可怕的災難,其最初的原因不就是為了一枚紋章的圖案麼?而龐培與愷撒隻是前兩位的後輩與效法者而已。我在自己那個時代見過國王議院中最智慧的人物,花費公帑大擺場麵簽訂條約與協議,其實真正的決策取決於具有至高權威的夫人內閣的閑談和幾位小女人的愛好。詩人們深解其中真意,因而說為了一個蘋果把希臘和亞洲陷於血泊火海之中。
一個有缺陷、不完善的人做不到有條理、節製和堅持
我從自身經驗體會到,內心的瞬間衝動與日常的穩定習慣兩者相去甚遠。我看到的是我們無所不能,甚至超過神性,如塞涅卡說的,人已對自己麻木不仁,而不是處於自己的原生狀態。人還把神的決心與信心摻和到自己的愚蠢中去。
但這些是斷斷續續的。這些古代英雄的生平,有時帶上神奇色彩,好像他們具有我們無法企及的超自然力量。這是閃光的時刻。在崇高的情境下心靈會激越飛揚,要使之成為自然的日常狀態,那是很難做得到的。我們隻是血肉之軀,受到別人的言辭或榜樣的鼓勵,有時也會慷慨激昂,與平時相差很多。這是一種激情在推動和鼓舞我們的心靈,興奮迷亂不能自已。但是這陣風暴過去後,我們看到它不知不覺就會鬆弛萎靡下來,即使不致低迷徘徊,至少有失風範。若在那時看到一隻鳥飛走了,或一隻玻璃杯打碎了,我們也會心情激動,差不多像個俗人了。
我認為一個有缺陷、不完善的人什麼都能完成,就是做不到有條理、節製和堅持。
賢人說,為此,要正確判斷一個人,主要是觀察他的平時行為,以及在無意中看到的日常習慣。
世上處處是陷阱,若要萬無一失就要淺嚐輒止
跟一般人相比,讓我感動的事——或者更確切地說——使我留戀的事不多。事物隻要不控製我們,而隻是感動我們,那還是理智的。我通過學習與思考,花了很大心思去提高無知無覺的這份特權——這在我的天性中原本已很突出了。
我常做的事不多,因而熱心的事也不多。我目光清晰,但專注在少數事物上。感覺細膩但不敏銳,理解與處事能力則魯鈍迂拙,進入狀態比較緩慢。我對自己的事全力以赴,可是在這個問題上,我要克製一下感情,樂意不讓它陷入太深,因為這個問題可由我控製但也容易受製於人,命運對此比我更有權利。從而,就是我十分珍視的健康,我對它也不過多祈求,煞費苦心注意,讓我覺得生了病就非同小可。人應該在怕疼痛與愛享樂之間保持克製。柏拉圖主張生活中要走兩者的中間道路。
我立足於自己,一般來說對想望的東西想望得並不強烈,也想望得不多。忙工作幹活兒也如此,次數不多,不慌不忙。他們要的事,他們管的事,讓他們全心全意、滿懷熱忱去要去管。世上處處是陷阱,若要萬無一失就要淺嚐輒止。應該從表麵上滑過,不要陷入太深。聲色犬馬之事,沉湎太深也會樂極生悲。
波爾多的先生們選我當他們城市的市長,我那時遠離法國,更遠離這個想法。我想請辭,但是有人跟我說我錯了,國王也下旨敦促。這個職位除了其職責的榮譽以外沒有薪俸也沒有津貼,就顯得格外崇高。任期兩年,通過第二次選舉可以連任,但這個情況極為罕見。這出現在我的身上,從前還有過兩次,幾年前德·朗薩克先生做過,最近又有德·庇隆先生,法國元帥,我是接他的位子。我初次任職的位子留給了德·馬蒂尼翁先生,也是法國元帥,我有這樣顯赫的同僚而感到風光十足。
到任後,我認認真真如實介紹自己,我覺得我是這麼一個人:沒有記性,沒有警覺性,沒有經驗,沒有魄力,同時也沒有仇恨,沒有野心,不吝嗇,不粗暴。我告訴他們在我任上可以期待做到什麼,讓他們了解清楚。因為他們認識先父,對他的懷念使他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還向他們清楚說明,他們召我來工作的就是當年父親任職的地點,假若市政工作讓我感到重負在身,就像當年父親一樣,我會非常不安。
波爾多市長與蒙田從前總是兩個人,涇渭分明。作為律師與財政官員,不能不認清這類工作中的欺詐行為。正直的人跟他的職業中的罪惡或愚蠢是不相容的,可是不應該因此而拒絕從事這項工作,這是國家大事,有益於大眾。人要靠世界過日子,盡量往最好的方麵去做。但是一位皇帝要超越自己的帝國,不摻私心雜念高瞻遠矚,而本人也應該知道如何獨自作樂,還要像個普通人那樣心地坦白,至少對他自己如此。
我不會讓自己全身陷得那麼深。當我決心站到哪一方,決不至於偏激得不問是非。當此國家處於亂世時期,我沒有因利益攸關而看不到我們對手中值得讚揚的優點,或者我追隨的那些人身上應該譴責的缺點。他們對自己一方的事全都表揚,而我看到我方的大部分事都不能原諒。
奧古斯都對有功的人賞賜非常慷慨,授勳則十分吝嗇
奧古斯都的傳記作家,都強調他的一條治軍方針:對有功的人賞賜非常慷慨,授勳則十分吝嗇。不錯,他自己還沒有走上戰場以前,他的叔叔已經授給他各種各樣的軍功勳章。
我們國家以及許多鄰國的騎士團勳章,也是為這個目的而創立的。這實在是一項良好而有益的製度。用某種方法去承認極少數傑出人物的價值,使他們高興和滿足,花費的代價卻並不增加群眾的負擔或動用國王的金庫。從古人的經驗,並從我們的曆史中也可看到,優秀人物渴慕這類勳位要超過物質的獎勵,這不是沒有理由和根據的。如果一份純粹的榮譽獎勵,卻附帶物質錢財,這樣隻會弄巧成拙,貶低榮譽的價值。
因而對榮譽的獎賞也僅是榮譽而已,它們的價值和品位在於極少數人才能獲得。若要使獎賞一文不值,那隻需到處濫發。
但是我要說的是,即使比從前有更多的人配得上這個榮譽,也不應該任意濫發,寧可讓該得到的得不到。
讚揚一個人,卻提出不合他身份的一些優點總有點像是嘲弄和侮辱
要讚揚一個人,卻提出不合他身份的一些優點(雖然值得一提)和一些非主要的優點,這總有點像是嘲弄和侮辱。就像讚揚一位國王,說他是好畫家、好建築師、好火槍手或好奪標騎手。這些讚詞隻有與其他合適的讚詞一起或隨後提出,如稱頌國王雄才大略、武功文治,否則就不會讓他引以為榮。這樣說了後再說居魯士精通農業、查理大帝有口才和文才,才使他們覺得臉上有光。
我見到在我這個時代這種風氣很盛行,那些以寫作成名和作為天職的大人物,都否認自己刻苦學習,裝得文理不通,有意不懂這種下等人才需要具備的本領,我們老百姓也認為俊彥人物要表現出其他更為卓絕的品質。
在晉謁腓力二世的使團中,有德摩斯梯尼的同伴讚揚這位國王長得美,能言善辯,好酒量。德摩斯梯尼說這些讚詞適用於一個女子、一個律師和一塊海綿,而不適用於一位國王。善不善於狩獵與跳舞,都不是國王的職責所在。
讓別人學會打官司,用儀器測量
天體運動,命名金光閃閃的星星,
他的韜略是治國安邦平天下。
——維吉爾
普魯塔克還進一步說,在這些非主要方麵表現那麼傑出,這無異是顯出沒有把餘暇與學問放在正途上,而原本應該用在更為實際有用的地方。因此馬其頓國王腓力聽到他的兒子亞曆山大大帝在宴會上唱歌,跟最好的音樂家一較長短,對他說:“你唱得那麼好,不覺得丟臉嗎?”也是這一位腓力,跟一位音樂家討論他的藝術時,音樂家這樣對他說:“陛下,願上帝保佑,對這樣的事懂得比我還多,那是不幸之至。”
一位國王應該能夠像伊菲克拉特那樣回答。一位演說家罵罵咧咧地追問他:“你是什麼,裝得那麼神氣活現?你是軍人嗎?你是弓箭手嗎?你是長矛兵嗎?”“這些我都不是,但是我知道怎樣指揮這些人。”
賢人得益於愚人,更多於愚人得益於賢人
我們的司法中有一條做法是殺一儆百。
人做錯了事就定罪,柏拉圖說這是愚蠢。因為做過的事已無法挽回,但是可以讓他們不再犯同樣的錯誤,或者讓別人不重蹈覆轍。
絞死的人無法改正,但可以通過絞死的人來改正別人。我也如此。正直的人做出示範的榜樣讓人受益,而我不讓人學我的樣而對別人有益。把我的缺點公之於眾,有人見了就會害怕。最叫我自鳴得意的是自責,這比自吹還讓我感到光榮。這說明我為什麼常常樂此不疲。當一切都昭然若揭,再談論自己也不會損失什麼。說自己差,人家就會信你;說自己好,人家就不會信你。
有人可能跟我的氣質相同,從反例中比從範例中,從回避中比從追隨中學到更多東西。這類教益來自大加圖,他說賢人得益於愚人,更多於愚人得益於賢人。
人人都對別人的罪惡非常苛刻,而對自己的罪惡十分寬容
世界是錯綜複雜的,然而罪惡作為罪惡又是大同小異的,無疑這是伊壁鳩魯學派對世界的理解。雖則罪惡說來都是罪惡,然而也有輕重之分。一個人走出界限百步,不見得比走出界限十步更壞,這句話是不可相信的。褻瀆神聖的人不比偷菜的人更惡劣,也是如此。
其實罪惡是形形色色的,如同其他事物。混淆罪惡的性質和輕重是危險的,那樣,殺人犯、叛徒、暴君就太占便宜了。也不能因為別人懶惰、好色或者不夠虔誠,自己的良心就有理由減輕負擔。人人都對別人的罪惡非常苛刻,而對自己的罪惡十分寬容。即使教士,我也覺得,不會區分罪惡的輕重。
蘇格拉底說,智慧的主要責任是區分善與惡,而我們這些人,即使最好的人也都有罪惡。應該說還要會區分不同的罪惡,沒有正確的區分,好人與壞人就會混淆不清,無從識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