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師認識到要讓學生心中對美德充滿敬意,還必須在心中充滿同樣或更多感情。要會對他說,詩人反映了大眾的情操,讓他就像手指碰上一樣切實領會,奧林匹克諸神在通往愛神維納斯小室的路上,比在通往智慧女神雅典娜小室的路上,要灑下更多的汗水。
人隻能控製和壓抑天性,卻無力消滅天性。即使我們的普魯塔克評論人的行為鞭辟入裏,看到布魯圖斯和托爾誇杜斯殺死親生子,也不禁懷疑這些人物是不是受其他情欲的操縱呢?人的德操竟會造成這樣的結果!所有這些異乎尋常的行動往往被描述得陰暗可怕,是因為我們的看法既不接受超過常性的行為,也不接受低於常性的行為的緣故。
記得自身還藏有許多弱點和缺陷,不要忘記人生的虛妄性
我要寫的不是我的一舉一動,而是我和我的本質。我主張議論自己要謹慎,提供證明要認真,不論褒與貶態度都應該毫無區別。我若覺得自己善良、智慧或差不多如此,我會大聲說出來。有意少說,這是愚蠢,而不是謙虛。照亞裏士多德的說法,低估自己是怯懦和吝嗇。虛偽成不了美德,真實從來不是錯誤。高估自己,並不總是自負,經常還是出於愚蠢。過分沾沾自喜,不恰當地自憐自戀,按我的看法,才是這種惡習的本質。
誰自我陶醉,貶低別人,那請他轉過眼睛朝向過去的世紀,看到曆史上可以把他踩在腳下的英雄豪傑何止成千上萬,他會自愧不如。他若自以為英勇無比,讓他閱讀兩位西庇阿的傳記,還有那些軍隊和民族的曆史,遠遠把他拋在後麵。沒有什麼單一的品質可使人躊躇滿誌,他必須記得自身還藏有許多弱點和缺陷,同時也不要忘記人生的虛妄性。
唯有蘇格拉底曾經嚴肅地探究過他的神的訓誡——人要自知。通過這樣的研究可以認識到人要自貶,因而他才配稱為賢人。他勇敢地通過自己的嘴剖析自己,才做到了自知。
不為任何利益,隻為與美德密切相關的榮譽
我們的心靈並不是為了炫耀而盡自己的職責,而是為了心靈自身,這裏麵隻有自己的一雙眼睛才能窺透。心靈保護我們不怕死亡,不怕痛苦,甚至不怕羞辱。要我們忍受失去孩子、朋友和財富的痛苦。當時機到來,甚至讓我們去冒戰爭的危險。“不為任何利益,隻為與美德密切相關的榮譽。”(西塞羅)這種益處要比光榮與榮耀更重要、更值得期望和冀盼。榮譽不是別的,隻是人家對你的一種好評而已。
我們說擴大名聲,也就是讓名字掛在許多人嘴上。我們要聲名遠播,從中得益。這也算是這個意圖的最佳理由了吧。但是這種病發展到了極端,許多人就是力圖讓人家談論他,不管用何種方式。特洛古斯·龐培談到希羅斯特拉圖斯,李維談到曼利烏斯·卡庇托利努斯,都說他們追求的更多是名聲大,而不是名聲好。這個缺點是常有的。我們一心要大家談論自己,而不是怎樣談論。讓大家嘴裏提到自己的名字,不論什麼情況都可以。好像人出了名,他的生活與壽命都會得到其他人的保護。
目前來說,在這場死傷高達一萬人的戰爭中,提到名字的隻有十五人。這個人不能是弓箭手,而要是將領,還必須是命運促成功勳卓越或者意義深遠,才會使他建立的功績為人所知。殺死一人、兩人或十人,不顧生死挺身而出,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確實了不起,因為這是玩命的事。但是對於世界來說,這些事平淡無奇,天天可以遇到,不知有多少。所以這類事必須積累到相當數目才能產生顯著的效果,這就不是我們能夠予以特殊關照的了。
過去一千五百年中,法國手執武器死去的勇士不知凡幾,流傳至今為人所知的不滿一百。不但那些將領的名字,而且戰役的詳情與勝利的經過也都已湮沒無聞。
半個多世界的生存史因為缺乏記載,都留在當地,不多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若掌握那些未為人知的資料,我想在任何例子裏都很容易用它們來替代已知的事件。
即使在羅馬與希臘,有那麼多的作家與曆史親曆者,那麼多珍貴與高尚的功績,其實流傳至今的也還不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德操不同一般,比我們內心滋生的善意更為高貴
我覺得德操不同一般,比我們內心滋生的善意更為高貴。懂得自律和出身良好的靈魂總是遵循同一步伐,行為跟有德操的人難分上下。但是跟稟性善良、溫情平和、依照理性辦事相比,德操中自有一種我說不出的高貴和奮進。
有的人天性溫良寬宏,不在乎遭受淩辱,自然是一件好事值得稱道。然而有的人遭受淩辱勃然大怒,在理智的勸導下,壓製了複仇的怒焰,經過一番思量終於自我克製,豈不是更值得稱道。前者做事好,後者做事有德操。前者的行為是善良的行為,後者的行為是有德操的行為。因為德操這個詞是以困難和對比為前提的,不可能不經過思想交鋒而去完成。我們可以隨意稱頌上帝是善良的、強大的、慷慨的還有公正的,但是我們從不稱上帝是有德操的。上帝的作為都是天生的,不需花費一點力氣。
即使在執法方麵,一切超過簡單一死的做法都是純粹的殘忍,尤其我們基督徒很看重靈魂平靜地升天。忍受折磨和酷刑後的靈魂是不可能平靜的。
我生活的這個時代,內亂頻仍,殘酷的罪行真是罄竹難書。從古代曆史中找不出我們天天看到的這種窮凶極惡的事。這決不能使我見多了而不以為然。要不是親眼看見真難以相信人間有這樣的魔鬼,僅僅是為了取樂而任意殺人。用斧子砍下別人的四肢,絞盡腦汁去發明新的酷刑、新的死法,既不出於仇恨,也不出於利害,隻是出於取樂的目的要看一看一個人臨死前的恐懼,他可憐巴巴的動作,他使人聞之淚下的呻吟和叫喊。這真是到了殘忍的最大限度。
農民和國王,貴族和賤民,官員和平民,差異隻是在褲子上
我們若看到了一個農民和一個國王,一個貴族和一個賤民,一個官員和一個平民,一個富人和一個窮人,立刻在我們眼裏出現巨大差異,其實他們的差異可以說隻是在褲子上而已。
我們的法律試圖在飲食和衣著上限製揮霍無度,其方式好像與其目的適得其反。真正的辦法是喚起人們對黃金與絲綢的蔑視,看成是虛榮與無用的東西。而我們卻在宣揚它們的氣派與珍貴,這樣來要求大家舍棄實在是一種很荒謬的做法。因為宣揚隻有王公國戚才吃鮮魚、穿絲絨、佩金飾帶,對老百姓則明令禁止,這豈不是抬高這些東西的身價,引得每個人都想享用嗎?
讓國王們毅然放棄顯示高貴的標誌,他們有的是其他標誌。在這方麵揮霍濫用,親王比其他人更難辭其咎。茲舉許多國家為例,我們可以學到足夠的、從外表上突出我們地位的好方法(說實在的我認為這對於一個國家是必要的),而不讓這類明顯的腐敗與弊端滋長成風。
我們法國用土地和封邑來稱呼人,這是一個惡俗的習慣,造成的後果很壞,也比世上任何事更容易混淆和模糊家族的淵源。一個家族的幼子得到一塊封地,他以這塊封地命名,為人所知,不能正正當當把它放棄。他去世後過了十年,土地歸了外人,這一位也照此辦理,請想一想我們對這些人還能了解多少。我們不用往別處去尋找例子,隻需看我們的王室,多少封邑,多少名上加名,可是譜係的本源卻不得而知了。
這些變更那麼隨心所欲,以致到了我這個時代,誰要是福星高照,飛黃騰達,無一不是安上連他老爸也不知道的新譜係頭銜,還往名門望族上靠。默默無聞的家族走了運,什麼顯赫的名字都能冒充。法國有多少貴族自稱是王族一脈的?我看要超過其他國家。
自視過高是一切謬誤思想的根源
我們常愛沾沾自喜,變得多麼虛榮!天下最循規蹈矩的人為了克服頭重腳輕,飄飄然不知所以的缺點,已足夠忙碌的了。千人中難得有一人,一生中有一個時候站得筆挺,坐得筆直。我們甚至還可懷疑人的本性究竟可不可以做到這一點。所以說做到始終如一,這是人的最終的完美。我說即使沒有大事,也有千百樁偶然事件使人失去理智。誰不認為蘇格拉底若遇到中風還不是跟腳夫一樣昏昏沉沉?有些人遭到疾病打擊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起來,有些人受了一點輕傷就失去判斷能力。人不管如何智慧總是人,還有什麼比人更易衰老,更可憐,更虛妄的嗎?智慧對人的處境也不能強求。
此外還有一種虛榮,就是我們對自身評價過高。這是一種輕率的感情,使我們把自己看成另一種人。這就像戀愛的熱情把鍾情的對象說成花容月貌,麗質天姿,使熱戀中的人糊裏糊塗,在他看來他所愛的那位總跟實際不一樣,更為完美。
我並不是要一個人生怕這方麵看不準,從而誤解自己,貶低自己。評判應該自始至終保持不偏不倚,這說明他看待這件事也像看待其他事,以實事求是為準。如果他是愷撒,那就不妨讓他大膽自認為是世上最偉大的統帥吧。
我覺得人自視過高是助長一切——社會與個人的——謬誤思想的根源。那些騎在墨丘利的本輪上,對天庭一覽無遺的人,像拔錯牙的庸醫那樣叫我受不了。因為在我以人為對象的學習中,發現人的判斷五花八門,疑竇重重,簡直是一座深不可測的迷宮,即使是研究同一種智慧的學派中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你可以想一想,既然這些人對自己本身與處境的認識都不能取得一致——這些還是日夜展現在他們眼前、存在於他們心中的事,既然他們對自己掀起的討論是怎樣掀起的也說不清,對自己掌握、玩弄的學術機關不知如何描述解說,我怎麼還能相信他們的論述呢?即使隻是論述尼羅河潮漲潮落的原因。據《聖經》說,讓人對事物產生好奇,這是神強加於人的一種“勞苦”。
沒有自知之明,才會被虛假的好話陶醉
一生以榮譽與名望為目的的人,若戴了一副麵具混跡人間,不讓大眾見到他的真麵目,那他想獲得什麼呢?誇獎一個駝背身材好,他聽了必然認為是侮辱。你若是個懦夫,被人當作勇士,大家說的是你嗎?那是把你當成另一個人了。更讓人覺得有趣的是一個人見到人家向他舉帽致禮,便以為自己是什麼頭兒,其實他隻是個卑微的隨從而已。
馬其頓國王阿基勞烏斯走在街上,有人向他身上潑水,隨從說該懲罰這個人,國王說:“不過,他沒有向我潑水,他是在向他認為我是的那個人潑水。”有人對蘇格拉底說有人說了他壞話,他說:“不會吧,我沒有他們所說的缺點。”就我來說,誰若說我是好船員,謙遜有禮,不近女色,我是不會領情的。同樣,說我是叛徒、小偷或酒鬼,我也不感到被冒犯。沒有自知之明,才會被虛假的好話陶醉,而我不會,我對自己的心靈深處有深刻的了解,知道什麼是自己有的。我希望人家對我少一點讚揚,隻求對我多了解。人家會認為我在某種需要明智的情況下表現很明智,而我自己覺得那時很傻。
心靈對待痛苦與享樂要同樣節製
心靈的偉大不是往上與往前,而是知道自立與自律。心靈認為合適就是偉大,喜愛中庸勝過卓越顯出它的高超。最美最合理的事莫過於正正當當做人,最深刻的學問是知道自然地過好這一生,最險惡的疾病是漠視自身的存在。
縱欲是享樂的瘟疫,節製不會給享樂造成災難,反而使它有滋有味。歐多克修斯宣揚享樂至高無上,他的朋友也把享樂看得極端重要,通過節製更把這個樂趣提高到無比美妙的境地,這在他們身上表現得極為突出與典型。
我命令我的心靈對待痛苦與享樂要同樣節製,“心靈在歡樂中張揚與在痛苦中頹唐,同樣應該譴責。”(西塞羅)以同樣堅定的目光,但是一個開心地,一個嚴厲地,同時依照心靈的能力,花同樣的心思去縮小痛苦,擴大享樂。健康地看待好事也就能做到健康地看待壞事。痛苦緩慢初起時帶有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而享樂過度結束時帶有某種可以避免的東西。
柏拉圖把這兩者結合,認為與痛苦鬥爭,與沉湎其中不知自拔的享樂鬥爭,皆為勇敢的舉動。這是兩口井,不論是誰在適當時間從適當的那口汲取適當數量的水,對城市、對人、對牲畜都是幸運的。第一口井從生理需要出發,要予以精確計算;另一口井從幹渴出發,要在陶醉前停止。痛苦、歡樂、愛、恨都是一個孩子的最初感覺。理智產生了,就要以理智為準繩,這就是美德。
本性不可能根除,隻能掩蓋、隱藏
人的天性可以通過教育改進與加強,但是不會完全改變與消除。在我們這個時代,成千上萬人通過相反的學說走上行善積德或是為非作歹的道路:
在囚籠中忘記自己的森林,
溫順的野獸失去了凶相,
接受人的馴服,但是有一滴鮮血
落進它們的嘴裏,那時
又會野性大發,張開血盆大口,
連驚慌失措的主人也不放過。
——盧卡努
本性是不可能根除的,隻能掩蓋,隻能隱藏。
要求自己敢做的事就要敢說
我討厭滿腹牢騷、愁眉苦臉的人,他們對生活的樂趣視而不見,牢牢抱住苦難不放。猶如蒼蠅,在平潔光滑的物體上站不住,專找粗糙崎嶇的地麵停下;猶如水蛭,專門吮吸膿血。
此外,我還要求自己敢做的事就要敢說,不能公之於眾的事想一想都不舒服。我最壞的行動與做法還不至於醜惡得連自己也不敢說。大家在懺悔時謹慎小心,其實應該在行動時謹慎小心。大膽做壞事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大膽懺悔的製衡與阻止。誰有義務把一切都說出來,也有義務不去做必須隱瞞的一切。但願我這種毫無顧忌的言論,引導大家超越自身缺點造成的那些怯懦有害的美德而走向自由。憑我個人不加節製的想法,把大家帶往理智的起點!
人世中最重要的事是知道怎樣屬於自己
我們一千個慣常的行動中,未必有一個跟我們有關。你看到那個人冒著亂箭,氣得不顧死活爬到廢墟頂上,另一個人全身傷痕,又冷又餓,臉色蒼白,怎麼也不給他開門,你以為他們在那裏是為了自己嗎?他們在那裏是為了另一個人,這人他們或許從未見過,正待在一邊享樂,對他們的死活絕對不操一點心。
為他人度過了大部分歲月,把最後一段歲月留給自己。為我們自己和安逸多作考慮與打算。安度退隱生活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既要使我們有事消閑,又不為其他事操心。因為上帝給我們留出了時間安排搬家,我們要為此做好準備。整理行李,早日與親友告別,擺脫對人對事的強烈依戀。必須解除這些束縛性的義務,此後可以愛這個或那個,但是不要太放在心上。
這就是說,讓今後的一切屬於自己,但是情意不要過於密切,以後分離時不致拉下我們身上的一塊肉或一層皮。人世中最重要的事是知道怎樣屬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