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自己的事,懂自己的心(2 / 3)

習慣是第二天性,但不比第一天性弱

習慣是第二天性,但不比第一天性弱。我的習慣中缺少的東西,我認為也是我生命中缺少的東西。我在目前這個狀態中生活了那麼久,若有人要我緊縮和放棄,這不啻是讓我盼著他們奪走我的生命。

我說我們每一個脆弱的生靈,認為在這個範圍內的東西都是自己的,這情有可原,但是同樣一出了這個範圍都隻是一片混亂。這是我們能夠給予自己權利的最大空間。我們愈是擴大自己的需要,增加占有物,我們愈是易遭命運的衝擊或災難。我們應該給欲望的路途設立禁區,將其限製在最近最直接的好事上。此外這條路不應該設計在向外暢通無阻的直線上,而是按圓圈而行,路的兩端經過一個簡單的轉彎,彙集在我們自己身上。這番曲折也可說是接近實質的反思,沒有曲折的行動就像吝嗇鬼、野心家和其他直奔目標的人的行動,他們可以衝在別人前麵奔跑,但這是錯誤和病態的行為。

有些人的憤怒與仇恨超過了事件本身,大多數說明這來自其他的特殊原因,就像某人潰瘍病治愈了,但高燒還是不退,這說明他另有一種隱病。事實是,隻要公眾事業損害的是大家與國家的利益,他們絕不會恨,隻是當它損及了私利時他們才會恨得什麼似的。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大動肝火,到了不顧正義與公理的程度。

不讓自己過於縱情歡樂,以免要收心時頭破血流

做人不應該瘋狂追求情欲與利益。我年輕時愛情來得太快我就抵製,有意安排得不太愉快,以免沉湎其中,最後完全聽從愛情的擺布。其他場合遇上精神過於亢奮時我也如法炮製。感到心像喝了酒似的躍躍欲試以求一醉時,我偏偏違反心意去做。我趕快逃避,不讓自己過於縱情歡樂,以免要收回心時頭破血流。

人的心靈糊裏糊塗,看不透事情,壞事沒有把它們害個夠,就認為交上了好運。這也是一種精神麻風病,氣色健康,即使哲學對這種健康也一點不小看。但是這也不是要把這個稱為智慧的理由,像我們常做的那樣。有位古人以此嘲笑第歐根尼,要在嚴冬三寒天,赤身裸體去擁抱一個雪人,考驗自己的耐力。那個人遇到第歐根尼時他正處於這個狀態。於是問:“現在你冷得很吧?”第歐根尼回答說:“一點不冷。”那人又說:“既然不冷,那你這樣抱著怎麼算是高難度的示範動作呢?”

有點兒耐性,許多煩惱可以消除

誰像我一樣希望國家興旺,而又不為之生潰瘍病和消瘦,看到國家遭到破壞或經曆一個破壞力並不稍減的時期,會不開心但不會發抖。

誰不張口結舌對君王的恩寵有所求,看作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那麼看到他們麵貌冷淡,接待怠慢,心思變化無常,也就不會太介意。誰不甘心為人奴似的溺愛兒女或追求名利,那麼失去後也不會生活不自在。誰做好事主要為了自我滿足,那麼看到人家詆毀他的行為,攻擊他的善舉也就不會困擾。有點兒耐性,這些煩惱都是可以消除的。

天性正常的人身上都有普遍理性的種子

驚異是一切哲學的根本,探索是進步的基礎,無知則是死胡同。從中也可看出,帶著一種強烈的探索願望的無知,在榮譽與勇氣方麵決不輸於追求學問,理解這樣的無知並不比理解學問更少學問。

我是不是順便說一下:有一種經院式道德觀念,隻是流傳在我們之間,在希望與恐懼的壓力下權作為格言使用,它被我捧得過高了?我喜歡的不是由法律和宗教創造的,而是人性完善和認同的品德。任何天性正常的人身上都有這種普遍理性的種子,無需外界的幫助就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自高自大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種病

自高自大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種病,所有創造物中最不幸、最虛弱也最自負的是人。他看到自己落在蠻荒的瘴癘之地,四周是汙泥雜草,生生死死在宇宙的最陰暗和死氣沉沉的角落裏,遠離天穹,然而他心比天高,幻想自己翱翔在太空雲海,把天空也踩在腳下。就是這種妄自尊大的想象力,使人自比為神,自以為具有神性,自認為是萬物之靈,不同於其他創造物。動物其實是人的朋友和伴侶,人卻對它們任意支配,還自以為是地分派給它們某種力量和某種特性。他憑自己的小聰明怎麼會知道動物的內心思想和秘密?他對人與動物作了什麼樣的比較就下結論說動物是愚蠢的呢?

人類的瘟疫,是自以為懂事。這說明為什麼我們的宗教諄諄教導我們愚昧無知是信仰和服從的根本前提。“你們要謹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學和虛空的妄言,不照著基督,乃照人間的遺傳……就把你們擄去。”(《聖經·歌羅西書》)

在這件事上,所有學派的所有哲學家都是一致的:一切的根本在於心靈與肉體的寧靜。但是到哪兒去得到寧靜呢?

看起來好像是這樣,大自然為了安慰人類悲哀脆弱的處境,使我們每人都有一份自負。這就是愛比克泰德說的:人沒有什麼是自己固有的,除了自以為是以外。我們大家共同的東西是美夢和幻想。

完全的無知,是不知道自己無知的無知

排斥記憶和遺忘過去,是不是無知的真正的必由之路?“無知隻是我們痛苦的一張狗皮膏藥。”(塞涅卡)我們還看到許多類似的格言:當健全的理智無能為力時,隻得求助於庸俗,做一些無聊的表麵文章,隻要它們能使我們感到滿足和安慰。當創傷不能治愈時,減輕痛苦和麻木的感覺也就令人心滿意足了。我相信他們不會否定我的這句話:由於判斷的缺點和弊病,使生活沉溺於歡樂和無所事事,如果哲學家在這樣的生活中能夠加強秩序和穩定,他們還是會接受這樣做的。

從前那位最智慧的人(注:指蘇格拉底),當有人問他知道什麼,他回答說他知道的隻有這件事,就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他還證實某人說的下麵這句話是對的:我們知道的東西再多,也是占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中極小的一部分;這就是說,我們以為有的知識,跟我們的無知相比,僅是滄海一粟。

知道自己無知,判斷自己無知,譴責自己無知,這不是完全的無知。完全的無知,是不知道自己無知的無知。

可是,沒有一個學派不是被迫允許它的賢人——如果他要活下去的話——接受不少未被理解、未被領悟、未被同意的東西。舉例來說,當他去航海時,他依照某張海圖,但並不知道這張圖對他有沒有用。同時他假定船是好的,船長是有經驗的,季節是適當的——航行條件一切具備後,他就出海,聽任事物的表麵現象擺布,除非這些現象是明顯矛盾的。他有一個肉體,他有一個心靈,感覺推動他,精神使他亢奮。他不能在心中找到某個固有的奇異的判斷標準,他發現他不能對什麼做出允諾,因為有的事情就是似是而非的,他還是充分地和自在地承擔生活的責任。把學說建立在推測上更多於建立在知識上,辨別不清真與假,而隻是追求表麵現象,這樣的學派有多少?皮浪派說,真與假是存在的,我們可以去尋找,但是沒法用試金石去做出決定。

我寧願通過自己,而不是通過西塞羅了解自己

沒有一種欲望比求知的欲望更自然。我們嚐試一切可以滿足求知欲的方法。當理智夠不上時,我們就使用經驗。

經驗是一種較弱、較不受重視的方法,但是真理是這麼一件大事,我們不應輕視任何指引我們通往真理的媒介。理智的形式五花八門,使我們不知道怎樣取舍,經驗的形式也不見得更少。看到事物的相似就從中得出結論是不可靠的,尤其因為事物總是不相似的。事物的麵目中若說有什麼普遍性的話,那就是它們各有差異,互不相同。

我們的日常語言用在其他方麵都那麼輕鬆,為什麼一寫上了合同與遺囑就變得晦澀難懂?那個人不論口頭與書寫都清楚明白,為什麼在法律上說個什麼就沒法不引起懷疑與反駁呢?要不就是精於此道的訟師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用詞謹嚴,筆法圓滑,每個音節都要掂量,每個組合都要剖析以致細針密縷,話中有話,似有所指又無所指,對不上任何語言的規則和規定,叫人看了簡直不知所雲。

讓我們對別人或自己獵取的知識感到滿足,這隻是個人的弱點使然,更有能耐的人是不會滿足的。對於後來者總有空白要填補,是的,就是對於我們自己也可另辟蹊徑。我們的追求是沒有止境的,我們的目的完成於另一個世界。當一個人滿足時,這是智力衰退的表現,頹廢的標誌。心胸寬闊的人從不停頓,他總是有所求,奮力勇往直前,有了成就再接再厲。他若不前進、不緊迫、不後退、不衝撞,他會半死不活的。他的追求沒有期限也沒有固定形式;他的養料是讚賞、追逐與朦朧向往。阿波羅就是持這樣的主張,他對我們說的神諭總是一語雙關、模糊不清、轉彎抹角,使我們得不到要領,但是又很感興趣,忙個不停。這是一種不規則的行動,永遠不停歇,沒有先例,沒有目標。

我寧願通過自己,而不是通過西塞羅了解自己。憑自己的經驗,若善於學習也足夠使自己變得聰明。誰能回想起自己過去暴跳如雷、氣昏了頭的樣子,那就比閱讀亞裏士多德更能看清這種情欲的醜惡,對它會更恰當地嫌棄。誰能記得他經曆的苦難,受過的威脅,激起他情緒變化的小事情,那就可為今後的變化、自己的處境做出準備。

提醒大家認識自己意義重大

提醒大家認識自己,這應該是意義重大的事,既然知識與光明之神阿波羅把這句話刻在他的神廟的門楣上,好像包含了他對我們的一切忠告。柏拉圖也說智慧無非是去實現這條訓誡。在色諾芬的作品中蘇格拉底對此詳加說明。

每門知識的困難與晦澀之處,隻有進入堂奧的人才能窺知。而且還要有一定的聰明,知道自己畢竟是無知的,要推門才知道門對我們是關閉的。於是產生這句柏拉圖妙言:知者不用探索,因為他已知;不知者也不會探索,因為要探索必須知道探索什麼。然而在認識自己這個問題上,人人都那麼自信和揚揚得意,人人都自忖理解得足夠深刻,這說明沒有人真正懂得。

最美麗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為楷模,有條有理,不求奇跡,不思荒誕

不可避免的事應該學會去忍受。我們的生活猶如世界的和諧,都是由相反的事物、不同的色彩構成的:溫和的與暴烈的,尖的與平的,柔弱的與嚴厲的。如果音樂家隻喜歡一種音色,會表達出什麼?他必須善於調配各種聲音,合成交響。我們也是。善與惡在我們的生活中是共生共存的,我們的存在不能沒有這樣的融合。這一部分與另一部分相互都是同樣必要的。

正如斯多葛派說的,罪惡存在的好處是凸顯德操的價值與艱難,我們更有理由,也更少猜測地這樣說,大自然讓我們痛苦,是為了珍惜歡樂與無病無痛的時光。當蘇格拉底被人卸去鐐銬後,覺得鐵器在兩腿留下皮膚瘙癢的滋味好不快活。他樂滋滋地考慮起疼痛與快活的親密聯姻,好像它們實在有必要成雙配對似的。它們時而前後相隨,時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他還對好人伊索大聲說,他應該從這個角度去構思,這太適合寫出一篇美麗的寓言了。

但是我對人生還有另一種認識,覺得它可貴可親,甚至在暮年還是非常執著於人生。大自然把生命交到我們手中,配有各種各樣的花絮裝飾,充滿機遇。它若讓我們感到緊迫,一無所獲地溜了過去,這隻能怪我們自己。“喪失理性的人生是徒勞的,它碌碌無為,一心向往著未來。”(塞涅卡)

然而我還是做到麵對失去而不遺憾,不是因為它帶來煩惱與麻煩,而是它原本是要失去的。所以這樣說來隻有樂於生活的人才不憚於死亡。享受生活需要技巧,我享受生活是別人的兩倍,因為享受的程度取決於我們對生活的關注多與少。尤其此刻,我發覺自己來日無多,必須寸陰寸金地過。時間流逝得快,我出手抓得也快。我過得也賣力氣,抵消日月如梭的匆忙。占有人生的時間愈短,我也愈要活得更深更充實。

其他人感覺到滿足與興旺的甜蜜,我跟他們同樣感受,但是不應有過眼煙雲的感慨。

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這是神聖一般的絕對完美。我們尋求其他的處境,是因為不會利用自身的處境。我們要走出自己,是因為不知道自身的潛能。我們踩在高蹺上也是徒然,因為高蹺也要依靠我們的腿腳去走路的。即使世上最高的寶座,我們也是隻坐在自己的屁股上。

依我看,最美麗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為楷模,有條有理,不求奇跡,不思荒誕。

習慣的最大威力就是抓住我們不放,蹂躪我們

意識的規律我們說是生自天然,其實是生自習俗。被周圍大眾同意並接受的意見與風俗,被每個人奉為神明,要擺脫則心有不甘,去追隨則歡欣雀躍。

從前克裏特島島民要詛咒一個人,就祈告神讓他養成壞習慣。

然而習慣的最大威力就是抓住我們不放,蹂躪我們,以致我們靠自身力量很難擺脫,也很難恢複自我,對它的種種霸道做法進行反思與理論。說來也是,我們一出生,吮吸乳汁的同時也在吮吸霸道的汁液,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就是這副麵目,就好像我們生來凡事就要按此辦理。四周頗受重視的普遍想法,被父輩灌輸到心靈中,我們就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了。

心靈裏留住了哲學就會健康

令人不解的是,在我們這個世紀事情竟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即使對於有識之士,哲學也是個空洞虛幻的字眼,無論在大眾心中還是實際生活中都是毫不實用,沒有價值。我相信個中原因是詭辯學家霸占了通往哲學的道路。

心靈裏留住了哲學就會健康,也會促進身體健康。心靈的安詳平和也會反映在外,用哲學的模子塑造人的外表,最終使得他溫雅自豪、輕捷活潑、滿足和氣。智慧的最顯著的標誌是長樂,猶如月亮王國裏的事物,永遠清朗。三段論的胡謅使學哲學的弟子沾上不白之冤,而哲學本身是無辜的,他們隻憑道聽途說而接觸哲學。哲學的職責不是按照憑空想象的本輪說,而是通過自然、可以觸摸的推理,去平息心靈的風暴,學習笑的渴求與熱望。哲學的宗旨是美德,不是像經院派說的,高高豎立在陡峭的山頂上高不可攀。

接近過哲學的人,相反會認為它是種植在一片美麗肥沃、繁花如錦的平原上,從那裏看所有的事物都一目了然。你若熟悉學習的路徑,也可通過綠樹成蔭、花草點綴的道路,愉快地走在一條平坦的緩坡上,猶如走上了天穹之路。崇高的品德,美麗,昂揚,令人生愛,既溫存又勇敢,跟尖刻、乖戾、害怕和束縛水火不相容,它以本性為指引,跟機緣和快活做朋友。有些人與品德從來無緣,因這個缺陷,於是把哲學說成是愚蠢、愁眉苦臉、愛吵架、痛苦、凶相畢露、陰沉的怪物,是佇立在偏僻山坡的荊棘叢裏嚇唬過路人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