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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又一個白天開始時,“閘口”人照例在門口聚成幾堆,打牌,下棋,笑罵。不知誰突然說,你們知道嗎,這幾天冷庫裏有動靜。立即有人證明,可不是?八成出鬼了。更有人幫腔道,不是出鬼,是鬧鬼。我沒有說話。我看一眼不遠處的一飛。一飛手裏有兩張屍體的照片,一張“老”的,還有一張是“榮榮”的。一飛坐在倒扣過來的破船底上,不斷地抽煙,麵前已經有一堆煙屁股了。那棵細小的江柳,製造的一點點陰涼,正巧籠罩著一飛。一飛孤獨的側影,看起來不像是撈屍者,而更像是一個尋屍人。我手裏也持有一張“榮榮”的照片。我也加入了這樣的隊伍。我起初感到怪異。倒不是因為這個工作。是這個工作的觸須所及,怎麼會這麼巧地和榮榮聯係上了呢?早上來過一撥找屍的人,是兄弟兩個,尋找他們失蹤的母親。我們手裏沒有他們母親的屍體。看到他們失望而去的背影,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從事的工作,原來也是如此的重要。當時兄弟倆主動要看我的照片。我說不是你們要找的。但他們還是強硬地看了。我發現,他們也被照片上美麗的容顏所震驚,年輕的弟弟更是輕輕發出一聲驚歎。所以,在慢慢移動的陽光下,我經常會盯著手裏的照片看得出神,看著照片上雙目微閉的熟睡一般的“榮榮”,猜測著,認屍者會是誰呢?是一對中年父母,還是年輕的丈夫?因此,我覺得我的守候和等待,似乎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我也和大家一樣,不時地望一眼路頭。開始是期盼著路頭出現陌生的人群。後來,這樣的抬眼一望,就成了習慣。
近午時,胖狗突然從路頭出現了。胖狗出現的地方,幾天前我也在那兒出現過。所以當大家發現突然出現的家夥不是尋屍者,而是該死的胖狗時,目光頓時軟了。有人更是惡毒地罵一句,不死的。胖狗走到“閘口”時,沒有加入打牌的人堆裏,也沒有加入下棋的人堆裏,而是徑直走到破船旁。胖狗一屁股坐下來,和一飛並排坐在破船幫上。破船吱咕地叫一聲,像放一個屁。胖狗撮撮蹋鼻子,從什麼地方掏出一盒黃南京,抽出一支,把餘下的香煙連盒子一起扔給了一飛。排骨看胖狗到一飛那邊去了,也不看下棋了,伸著頭,蝦著腰,一仄一仄地走過去,罵道,胖狗狗日的,問你呢,你一早死哪去啦?胖狗翻他一眼,沒吭氣。我看胖狗、排骨都往一飛身邊靠攏,我也靠攏過去。一飛打開黃南京──他本來是要拿煙給排骨抽的,卻發現煙盒裏除了兩三支煙外,還卷著一卷錢。一飛把一卷百元大鈔掏出來,用手指彈一下,又塞進煙盒。排骨我和都看見了。排骨騰地跳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就把胖狗從船幫上踢翻過去。胖狗身上圓滾滾的都是肉,身手卻極其靈巧,一個後滾翻,從破船另一側跳起來。我以為要來一場格鬥了,沒想到胖狗哭喪著臉,擠巴著厚眼皮,委屈地說,我不是剛賣了屍嘛,沒有老大的腿,我請老大吃喜麵不中啊?排骨大板牙一齜,說,我是表揚你胖狗,你狗日的狗眼終於識人了,不錯,老子就是看你有孝心才教訓你的。胖狗眼裏沒有擠出淚,卻擠出了笑。一飛把煙盒往胸前小口袋裏一塞,說,走,去朱灘街,喝杯小酒!肖夏你別攔我,看我不灌死你兩個狗日的!
喝酒回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老遠就看到“閘口”大門前圍著一大團人。我們臨近時,人群已經分化成幾撥。有經驗的一飛、排骨和胖狗,已經準確判斷到,又一具屍體被認領了。或者,又成交了一具屍體。不知是誰的屍。排骨嘀咕一句。胖狗說,千萬別是大黑臉的。排骨說,有可能就是他,狗日的最近運氣特別好。胖狗說,你敢打賭?排骨說,賭就賭。胖狗不吭氣了,他怕輸,同時也認可了排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