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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胖狗單獨請排骨去朱灘江鮮館喝一頓去了。胖狗也請了我,我沒去。因為一飛也沒去。胖狗對沒能請得動一飛表示十分遺憾。他敲開一飛的門,跟一飛賭咒發誓,說他沒有和我們一起上船下江,實在是被大黑臉拉去賭錢了。一飛對他近乎糾纏一樣的邀請突然暴怒,一拳砸在胖狗的肉鼻子上,要死快去死,你他媽再沒完沒了我把你扔進江裏!說罷,一把撞上門,堅硬的門板又擊中胖狗紅腫酸疼的鼻子了。胖狗捂住鼻子,兩眼汪淚地說,我是真心的老大……

自榮榮入櫃以後,一飛就把自己關在屋裏沒有再露頭。如果不是倒黴蛋胖狗,沒有人以為他還在屋裏。我也不便去打攪他。我知道他也被榮榮的屍體震驚了。他關在屋裏自有他的想法。因為大指說得十分清楚了,在我判刑後,到榮榮跳江自殺這三年多時間裏,一飛和榮榮開始真正的戀愛。更確切地說,是一飛在追求榮榮,而且是狠命地追求。一飛的身高和心氣成正比例同時爆棚。如前所述,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一飛身高增長二十公分。我能想象出來,有了身高的優勢,加上我已經坐牢,缺少直接的競爭對手,一飛有理由相信他的魅力。何況,他對榮榮的愛是真實的,伸手就可觸摸到的。但是,一飛真正不能理解的是,榮榮對他的示好充耳不聞,雖然不表示拒絕和反感,也沒有明確認同。更讓一飛難以接受的是,榮榮在他的愛情雨露滋潤下,不但沒有更加鮮豔奪目,反而日漸枯萎,就像斷了根須脫離泥土的花朵。榮榮臉上的小酒窩不見了,那是因為榮榮不再笑了。榮榮白皙的長頸裏再也不掛溜冰鞋了,那是因為榮榮不再去旱冰場了。她連最喜歡的零食──花生牛軋糖都不再吃了,那是沒有心情享受美食了。榮榮突然就變成另一個人。一飛認識的那個榮榮,突然變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榮榮,這讓他適應了好長時間也沒能適應。這樣馬拉鬆式的追求一度讓一飛非常痛苦,也讓一飛更加豎定地認為榮榮的冷漠,完全是因為我,因為我的牢獄之災。一飛也曾現實地責問過榮榮,肖夏有什麼好?啊?他有什麼好?一飛的口氣隨即又軟了,肖夏就是再好,他也要十六年才能出來,十六年,十六年你都三十多歲了。榮榮讓他閉嘴。閉嘴!榮榮厲聲說。榮榮突然變成一隻小母狼,她鄭重地告訴一飛,我不愛你。一飛也不示弱,你撒謊!榮榮冷靜下來,比鄭重更加鄭重地說,我不愛你不是因為肖夏,決不是。為什麼?為什麼?那是為什麼?!一飛幾乎是聲嘶力竭了。一飛的手指就是當著榮榮的麵一刀切下的。一飛舉著滴血的手,看到沒有,我愛你!榮榮在短暫的驚愕之後,不再看他滴血的愛情宣誓,低下頭,自言自語說著什麼,決絕地轉身離開。榮榮從此不願再見一飛。榮榮經常一個人發呆出神,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咕咕嘰嘰,咕咕嘰嘰,重複著同一種嘴型,發出同一種聲音,咕咕嘰嘰,咕咕嘰嘰。一飛也負氣不再找她。有一天,榮榮獨自一人來到江邊公園,沿防空洞門邊的台階,拾級走上了山頂。榮榮的咕咕嘰嘰自然引起家人的關注,她走上山頂時,哥哥大指也尾隨而來,勸她盡快到磷肥廠上班──她因病請假快一年了,一飛的父親因為女兒跳裸體舞被槍斃而受到影響,調離磷肥廠黨委書記的崗位,到計經委做一名有職無權的工會主席。新任磷肥廠領導不會再照顧榮榮了。榮榮如果超假不上班,很可能會遭到開除。這是一飛告訴大指的。大指在山頂的望江亭裏跟妹妹講明了道理。榮榮什麼道理都懂,她神情呆滯地看著哥哥,聽著哥哥說完,然後點頭,嘴裏繼續咕咕嘰嘰,咕咕嘰嘰。就是這時候,一飛也找上山來了。這是一飛負氣不理榮榮三個星期後第一次來找榮榮。誰知榮榮看到一飛後,表現更為極端,仿佛條件反射一樣,突然躥出望江亭,向江邊狂奔而去。尾隨而來的大指和一飛,眼睜睜地看著榮榮縱身躍下懸崖,鵝毛一樣輕飄飄墜落進黃昏的長江裏。那天的榮榮穿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在黃昏中的墜落像江鷗滑翔一樣美麗。可惜榮榮沒有像江鷗那樣貼著江麵飛翔,她很快就在大指和一飛眼前消失了。

我知道,關於這一段敘述,略微有些渲染的成分,因為大指不會講得這樣詳細。但是一飛把自己關在房間一直不肯出來卻是真實的。

夜深了,我無心入睡,也沒有半絲的睡意。我從房間走出來。院子裏一片月光,清冷的月華灑在駁離的水泥地上,有幾株矮小的蘆柴頑強地鑽出地麵,在夜風中招搖。那個破舊的籃球架,張牙舞爪,麵目猙獰,像一隻怪獸。我耳邊響起蟲鳴,唧唧唧,唧唧唧,像少女低聲的啜泣。或而又呶呶呶,呶呶呶,像發問著什麼。我在院子裏散步。我不是因為附庸風雅才散步。我是走到院子裏才發覺我來到院子裏了。夜晚的院子裏十分空曠,江邊特有的泥腥味在朦朧、冷僻的夜空縈繞,仿佛有白光,在我眼前靈異地一閃而過,待我要捕捉時又不見蹤跡。我抬起頭,多少次下意識地望向冷庫方向,又在中途猛然收回目光,或者讓視線越過冷庫的屋脊,再下行滑落進院子裏。我心裏不知是冷是熱,不知是悲是憐。我不敢正視冷庫是真實的。不敢正視又想正視也是真實的。

最終,我還是向冷庫的鐵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