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大為吃驚的是,冷庫的大鐵門沒上鎖。冷庫是“閘口”人的寶庫,雖然很多人都有鑰匙,但大家都遵守一個規則──開鎖進門、出門上鎖。因為此前聽說過搶屍的事。十幾個手持棍棒的男人,硬是把一具屍體搶走了。那是張小鍋的屍體。張小鍋遭此一劫後,在“閘口”漸漸失去威信,最後變態一樣瘋狂下海,瘋狂撈屍,直至溺死在32號浮燈處,連屍首都沒有找到。從此“閘口”群龍無首,人人頭頂一方天,人人都是老大,人人又都不是老大。直至現在,一飛和大黑臉才有脫穎而出的苗頭。但他們也沒有獨立控製冷庫的能力。是誰這麼粗心呢?半夜時分大開冷庫的大門,如果讓尋屍者潛進冷庫,丟了屍體怎麼辦?我立即想到不是誰忘了鎖門,而是冷庫裏一定有人。誰會在深更半夜潛進儲存屍體的冷庫?除了一飛還有誰?我悄然來到冷庫門口,不是也想看看榮榮嗎?我心裏嘣嘣狂跳,一方麵是害怕,另一方麵是怕讓一飛發現我在偷窺他。我在半開的門縫前踟躕。我沒有立即進去。我看到冷櫃前那束昏黃的光。那是手電筒發出的。光束映現出一飛蠟黃的臉。他半跪在最底一層大開著的抽屜前。抽屜裏是榮榮的屍體,這是毫無疑問的。一飛默默地注視著屍體,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連呼吸都沒有。我不想打攪一飛。如果一飛糊塗了我可不能糊塗,他麵前的屍體不是榮榮。榮榮已經死了九年,即便她的屍體後來沒有找到,也不可能在長江裏漂浮這麼久。但我相信一飛也不是真的糊塗,這個被撈起的女孩,一定勾起了一飛內心深處的情感。好吧,讓一飛再待一會吧,我覺得我該離開了,悄悄離開。如果一飛願意這樣寄托對榮榮的哀思和懷念,就讓他安靜地懷念吧。然而,就在我要挪步輕移的時候,一飛突然開口說話了。我試圖聽清一飛說些什麼。但就算我豎起耳朵,全神貫注,也隻能聽到他的咕咕嚕嚕喋喋不休。他不斷地說,不斷地咕咕嚕嚕喋喋不休。我費了半天功夫,也隻聽到有限的幾個單詞:旱冰鞋。舞會。死。死刑。防空洞。甚至還聽到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從江邊公園繞到旱冰場,丟下榮榮後,我和大指騎車來到洋洋家。在洋洋家碰到盼盼和張龍、張虎兄弟,他們四人正在打牌,打一種叫摜蛋的牌。龍虎兄弟摜蛋水平很高,為了實力均衡,他倆被拆開,分別和盼盼、洋洋配對。兩個女孩摜蛋的水平顯然不能和她們漂亮的臉蛋相提並論,二十七張牌的組合太複雜了,很難有一個連貫的思路,常常顧頭不顧腚,抓一手好牌也會輸。龍虎兄弟就分別抱怨對方。兩個女生嘻嘻哈哈,深一腳淺一腳,一口沙糖一口屎,贏能贏得莫名其妙,輸也輸得匪夷所思,不拿打牌當回事。我和大指分別在盼盼和洋洋身邊相眼。開始我們都不說話。我們知道龍虎兄弟很計較,脾氣急躁,多嘴多舌會引起他們反感。而且,對於我來說,坐在盼盼身邊,已經很滿足了,能聞到她身上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和頭發梢上的氣味,香水味一陣一陣的,頭發上的味是持久的,好聞的(榮榮頭發上也有那樣好聞的氣味)。如果盼盼甩一下頭發,或因為順一張廢牌而開心地大幅度晃動身體時,頭發梢會掠過我的臉,那種癢癢的、若有若無的感覺特別奇妙。如果打出好牌,她更會轉頭跟我一笑,塗著灰色唇膏的大嘴誇張地咧開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如果打出臭牌了,也會跟我一笑,卻是把嘴噘起來。我會小聲地在她耳邊說兩句,馬後炮地提醒她,如果剛才把張虎的拖拉機炸死,讓他少出一手牌,他就死定了。她對家張龍讚成我的意見,少不了又抱怨她,是啊,抱一盤大炸蛋打下遊,虧死了。由於我開了很壞的頭,一直不說話的大指,也忍不住開口了。大指不像我,隻是馬後炮地點評,他是直接指導。本來就旁觀者清,再加上他是摜蛋高手,在他指導下,洋洋和張虎連贏兩把,連跳六級。就在他們即將連贏第三把時,張龍不願意了。張龍把牌往桌上一摜──牌像禮花一樣炸開來,飛濺到房頂上,落了滿屋。張龍說,大指你他媽不多嘴會死啊!防空洞一帶什麼情況?給老子彙報彙報!我沒想到張龍會發這麼大脾氣,心裏有些虛,擔心他會抽出腰裏的刀,捅大指一刀。大指顯然也沒有想到,他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因為我們都知道龍虎兄弟的凶狠和殘暴,除了隨身攜帶的刀,能把身邊所有的東西當武器,不留情地擊打我們的要害部位,不久前就曾發生過一次,有人眼睛被打腫了,有人鼻子被打歪了,有人被打成了兔唇。我們之所以沒有及時彙報防空洞一帶的情況,是因為他們正在打牌,怕衝撞了他們(衝撞他們也會挨罵的)。在現在的情況下,沒有把探聽到的情報及時反饋,看來是個不小的失誤。大指當然實話實說,平安無事,大指說,平安無事。大指的口氣有些軟,有些膽怯。張龍說,真的平安無事?大指也再次說,真的平安無事。張龍望向我。我急忙說,平安無事。龍虎兄弟互望望,滿意地笑了。張龍帶勁地摟過洋洋的肩,來,我們倆一家,把盼盼打死。盼盼你牌打得真騷,比你腿襠那張貨還騷十萬八千倍,跟你一家晦氣死了。盼盼咯咯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豐滿挺拔的大乳房不安分地歡鬧著,眼看要撐破衣服蹦出來了。盼盼笑著,跳過去,把叼在嘴裏的煙猛吸一口,捏在手裏,著勢往張龍的襠裏送,哈哈著說,我把你雞巴毛燒糊了,叫你貧。張龍退著坐下來,打牌打牌。牌局重新開始時,格局變成了這樣,張龍和洋洋一家,盼盼和張虎一家了。我還坐在盼盼身邊沒動。大指不敢去相洋洋的眼了(盡管大指很想,洋洋也想)。大指站在我身後,我們一起看盼盼打牌。天還沒有黑透,離跳舞時間還很遠,估計這場牌還要打一會。不知為什麼,大指突然站立不安,不時地看腕上的鍾山表,像是突然有了心事,對我也是對大夥說,我找榮榮去,榮榮被我放旱冰場了,說好天黑前去接她的。洋洋嬌嗔地說,大指別走呀,你一走我肯定會輸的。張龍說,啃腚(肯定)?還啃X呢。大指你他媽要滾快滾,我看你煩死了,你就是一顆喪門星!洋洋說,晚上把榮榮叫上啊,我喜歡你妹妹,帶她出來玩玩麼。已經走到門口的大指說,一定叫一定叫。盼盼嘴裏叼著煙,也含混不清地說,大指你去旱冰場啊?大指,幫我辦個事,一飛要是在,你把他給我弄回家。大指大聲答應著,聲音留下來,人已經出門了。大指走了以後,我有種預感,覺得他晚上不會去防空洞跳舞了,一來是因為張龍當麵罵他,讓他在洋洋麵前很沒麵子(他暗戀洋洋我能看出來,當然,洋洋和龍虎兄弟也看出來了),二來因為他新灌的磁帶裝在軍便裝肥大的褲兜裏沒有拿出來,磁帶都是最新的港台歌曲,靡靡之音,很適合跳舞。他不拿出磁帶,說明對晚上的舞會失去了興味。這樣想著,我心裏也不是很愉快──大指不去了,榮榮當然也決不會去的。我看一眼洋洋家八仙桌子上的雙卡錄放機,那是最時髦的樣式,去舞場時一定是我抱著它了。我心裏剛剛湧起的不快,被心裏油然而升的期待和激動衝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