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具女屍。
整個過程,一飛和排骨都很謹慎,就像落水者還活著一樣,生怕弄疼了她。或者撈起的是自家的姐妹。從衣服的鮮豔度上和死者的肌膚可以判斷,這確實是一個溺亡時間不長的年輕女性,她臉色蒼灰,像浮著一層白霜,眼睛微閉,烏紫的嘴唇半開半合,長發零亂了,從額頭遮住了半張臉,正靜靜地躺在中間的船艙裏──就是我一直蹲著的地方,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以為她就是一個熟睡的鄰家姑娘。我開始不敢看。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並且還有一些奇怪的心理活動:死人也無非就是人死了而已;活人我都不怕,還怕死人;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就是我們身邊的親人也不例外,比如十多年前被槍斃的好朋友顧盼盼……我怎麼想起顧盼盼啦?我下意識地抬眼看顧一飛。這一看,嚇我一跳,一飛正定定地看我,嘴唇戰栗,臉色和艙裏躺著的姑娘別無二致,完全是另一個人了,什麼事把他嚇成這樣?我再看躺著的姑娘時,我的心也一下抽緊了,就像被蒙在真空塑料袋裏一樣,喘不開氣──艙裏躺著的,怎麼是榮榮?這是一個驚天的發現。我仿佛被子彈擊中了要害,出現短暫的窒息和抽搐。天哪,榮榮……我一下明白覺一飛為什麼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他顯然也認出了榮榮。榮榮,我聽到我內心的呼喚。榮榮一動不動,不,她動一下──小船啟動了。排骨不知道船艙裏的屍體是我和一飛熟悉的童年的玩伴和少年的好友,他興高采烈地說,返航嘍。但他馬上就發覺氣氛的異常,發現一言不發臉色難看的一飛,發現一飛超乎尋常的緊張。在排骨看來,盡管對屍體的尊重是這個行業優秀的潛規則,但也不至於肅穆到這個份上啊。我已經清醒過來,完全清醒過來,知道她不是榮榮。榮榮已經死了九年了。相信一飛也是清醒的。但是這樣的境遇,就像心頭的傷疤在毫無預知的情況下被突然揭開,鮮血重新噴湧,遙遠的記憶湧上心頭……
那是周三一個陰晦的下午,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江邊公園裏有老人在散步,公園裏的露天電影院空空蕩蕩。我和大指騎著自行車沿露天電影院轉一圈。大指騎一輛長征牌加重自行車,後衣架上載著榮榮。榮榮脖子上掛著白色的旱冰鞋,嘴裏吃著冰棍,因為大指願意帶她玩而顯得特別開心,臉上的小酒坑忽閃忽閃的,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榮榮說什麼我都願意聽,但她突然略有憂傷地說,顧一飛連旱冰都不會溜,我就不搭碴了。榮榮仍然自說自話,顧一飛真可憐,還沒聽過鄧麗君的歌,顧盼盼太霸道了,憑什麼把顧一飛管得那麼死。大指幫了我的忙,大指說,天底下像我這樣的好哥哥哪裏有啊。榮榮並不領情,噘著嘴說,哥你還說,你有時也不帶我玩的,當我不知道?大指轉頭跟我擠一下眼,表示我們對榮榮共同隱藏著一些秘密。大指說,該帶你玩我一次都不落,不該帶你你就在家偷偷聽鄧麗君吧。榮榮就把嘴噘得更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