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1 / 2)

後院

從披間廚房的側門出去,就是後院。

叫後院,實在有些冤屈它了,在北牆上明明有一塊刻石,上書娛園二字。那麼,娛園應該是它正統的名字了。或許是人事更迭,或許是歲月滄桑,許多美景良宵早已被無情的時間雕刻得斑痕累累。沒人記得當年的娛園了,它不過變成一所普通人家的後院而已。後院寬三丈許,基本上是房基的寬度,深也三丈許,靠西牆是一處荒廢的牆基,殘磚斷瓦散亂地堆在牆角——這裏原先應該是一所建築吧,至少應該和娛園的美名相匹配。北牆根有一棵皂莢樹,粗壯高大,已經有些年頭了。靠東牆有一株茶花,還有一株月桂,月桂到現在還有花開。在月桂和茶花之間是一口水井,上麵蓋著小磨盤一樣的石蓋,中間有一個眼,能望見井裏的水。最顯眼的是那棵羅漢鬆,長相古怪得很。阿作常常在羅漢鬆下撒尿。羅漢鬆下埋有兩隻陰缸,直徑足有二尺許,深深地埋進土裏,缸沿離地隻有兩三寸高。缸裏不知經曆幾年的青黑色的水裏,積存腐爛的樹葉,怕是有大半缸也不止吧。樹葉底下埋藏著什麼,這缸到底有多深,都是阿作十分好奇並想探個究竟的。

因為薑天常來後院和阿作說話,所以阿作對小院也越來越迷戀了。薑天喜歡坐在井蓋上,講他過去的朋友和經曆。他過去的朋友都是英雄,除了八仙外,他還列數了關雲長、秦叔寶、程咬金這些唱書裏的名字。阿作明明知道他是胡說八道,也寧願他講的都是真話,因為阿作切切實實領教過他在街麵上的威風了。薑天還領著他在後園裏到處探索,比如在茶花和月桂後麵的東牆上,發現有五塊鑲在牆上的碑石,碑石上刻滿了字,阿作隻認得一塊,是《玉煙堂帖》。順著這個思路,一個大字不識的薑天,居然斷定這戶人家的住房是從前豪門大戶的偏廂,說不定所有房屋都有名堂。果然,阿作他們居住的兩層兩間的樓房叫微雲樓,青磚的匾牌就在門上方,由於多年風侵雨蝕,字跡有些陳舊和漫漶,加上被白灰刷過,不注意還真的看不清。再看那空關掛鎖的西廂房,名字更好聽,留鶴庵。

留鶴庵。薑天仰望著被灰塵幾乎抹平的字跡,跟著阿作念一聲,說,這裏住過仙鶴嗎?倒是新鮮了。說罷,伸手推那門,門吱呀開了一條縫,薑天趴在半尺寬的門縫上向裏張望。薑天張望一陣,突然說,好。

看到什麼啦?阿作問。

沒有仙鶴,騙人的,什麼也沒有,你看吧。

阿作也趴上去。透過門縫漏進去的微光,阿作看到鋪地的是落滿灰塵的黑石方磚,正對門靠牆放著一隻案幾,案幾上有一尊香爐,上方牆上是一幅中堂。側過去,南首是一張木架大床,北首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書桌和書架雖是空的,也能依稀看出,這所房子應是原先主人的臥房兼書屋。這就是留鶴庵了。阿作想。

關上門時,薑天對那把生了綠鏽的大銅鎖似乎很感興趣,一手抓住銅鎖,把門關上又推開,推開又關上。

九月上旬的一天,秋風漸起,樹葉落滿後院,阿作在樓上讀書累了,跑到院子裏撒泡尿,完事後沒有急於回去,而是到月桂和茶花樹後去看那些碑石。碑石上的字真漂亮啊,阿作伸手在上麵撫摸,用手指當筆,一劃一劃地描寫,一塊一塊地描過去,覺得那些字就是自己書寫的。阿作描字的時候,去集市買菜的宋媽回來了,一陣雜亂無章的聲音過後,阿作聽到剪螺螄的聲音。要吃螺螄了。宋媽炒螺螄的手藝極好。阿作隻是生了這個念頭,心思依舊停留在描摩上。又過一會兒,薑天來了,正和宋媽小聲說話。阿作隻聽到薑天問,阿作呢?宋媽說,在樓上用功了。後邊的話就聽不清了。阿作想嚇嚇他們,悄悄貓過去,突然跳將出來,定能嚇他們一跳。阿作沿牆根,繞過那棵羅漢鬆,從後門探進了腦袋。阿作看到了一幕可怕的交易,薑天從懷裏掏出一摞銀元——足有二十塊吧——遞到宋媽手上,又摸出一副白玉手鐲給了宋媽。阿作從宋媽身後,都能看到她笑開花的臉。阿作意識到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趕快縮回腦袋,躡手躡足地走回月桂樹後,繼續欣賞那些碑石,卻已經無心欣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