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跑上樓來,看到阿作還在床上睡覺,便把腳輕抬輕放。她還不知道,其實她一上樓梯時阿作就醒了。她上樓梯的腳步聲阿作太熟悉了,即便阿作還在夢中,也能一下子醒來。但阿作不能馬上起來,得等她進了潘姨太的房間。可阿作不知道,潘姨太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並不在房間裏。三姑娘知道潘姨太在唐氏家說話。她就是來找阿作的。
三姑娘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屏住呼吸,想嚇一下阿作。她剛想學一聲貓叫,窗外姚老太太家的屋頂上那隻花狸貓果真就叫了。討厭討厭討厭!三姑娘咬牙切齒小聲罵道,她恨死了那隻貓,她覺得自己再學貓叫一點也不好玩了。
阿作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忍不住笑了的。
阿作一笑就笑癡了,他在床上打著滾,說阿三你以為我睡著了對不對,對不對?
三姑娘跺著樓板,說要死了要死了,你裝睡嚇我啊,看我收拾你!
三姑娘說要收拾,卻並未動手。
阿作翻身起了床,想起夜裏挨臭蟲的叮咬,便拎起帳子的一個角,抓了幾個,用手碾死了,它吃我的肉,吸我的血,我也讓它死!
三姑娘也來幫阿作捉臭蟲,三姑娘跪在床沿上,在帳子的另一個角上也找到了一窩臭蟲,她驚叫一聲,呀,這麼多!
多吧。
多還自誇,有什麼好誇的。三姑娘說,聽說你昨天晚上看到了死人?看到鬼沒有?我最怕鬼了。
沒看到鬼。看到也不怕,薑天會收拾他們。阿作想起他讀過的《斬鬼傳》,覺得鬼也不過如此,照樣不是被一個個砍了頭嘛。
他們在帳子的四個角和合縫處捉臭蟲,兩個少年都是跪著用膝蓋當腳,在床上走來走去的,免不了會有磕碰,阿作的腿碰到三姑娘綠褂子的下擺時,仿佛受到特殊的一擊,是微癢而柔軟的感覺,心裏那種朦朧的東西突然清晰而熱切起來,像漿汁一樣流遍全身。
這麼多啊,真是被咬死了。三姑娘的口氣裏滿失疼愛,我在我幹媽的腳頭睡的,她每天晚上都幫我逮臭蟲,一點都沒挨咬。對了,幹媽都是把臭蟲扔到嘴裏咬死的,咯嘣一聲,很脆的。
阿作也看過宋媽把臭蟲扔到嘴裏咬嚼的動作,心想,咬死我也不把它放到嘴裏,惡心人了。
你也咬一個給我看看。阿作說。
才不了,臭蟲吃了你的血,我要是吃了臭蟲的血,就是吃你血了。三姑娘看著阿作,聲音低了,我不吃你,心疼。
樓下響起宋媽的聲音,來啦?
來啦。薑天的聲音帶著嗡嗡的回聲。
坐。
你家人呢?
誰?宋媽說,哦,太太到隔壁唐氏家說話去了。
我是說阿作。
在樓上。
三姑娘已經跑到樓梯口了,她叫一聲,大姨哥。
叫阿作下來,跟我說話。
阿作、三姑娘、宋媽、薑天,都坐在堂屋裏,聽薑天擺龍門陣。薑天講他如何打敗流氓的事,有小流氓來向他挑釁,薑天指指自己的大腿,戳吧!小流氓對著他的大腿刺了一刀。薑天麵無懼色,又說,再戳!小流氓又戳一刀。薑天還是眼不眨心不跳,第三次命令道,再戳!小流氓的手抖了,撲通跪在地上,拜薑天為師,陪了薑天的銀子,還請薑天下三天館子。薑天說,這叫受路足,是江湖行話,就是不怕打的意思,打了不怕疼,疼了也要忍,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
阿作對薑天這一套,聞所未聞。但昨天領教一下午,又聽他這一講,更是刮目相看了。
潘姨太也在這時候回來加入了談話的行列。又說了些什麼,阿作就不想聽了,隻聽薑天對潘姨太大聲說,那唐氏還欠我的債呢。然後,潘姨太就讓阿作上樓讀書。
阿作當然不想走,他偷眼望了三姑娘一下。
阿三也去吧。
阿作心裏蜜蜜的,和三姑娘一前一後上樓了。
阿作和三姑娘玩描畫。還是老套路,阿作把紙蒙在畫上,一筆一筆描,一邊描,一邊講給三姑娘聽。三姑娘趴在他身邊,看得仔細,散亂的劉海,會碰到阿作的臉。阿作臉上癢癢的,心裏也舒坦。阿作還讓阿三也描一張。他們聽不清樓下在說什麼,反正薑天的聲音很大,潘姨太的笑聲很密集。
中飯前,樓下又增加一個人,這便是宋媽的丈夫莊立春。
莊立春來了。阿作突然憎恨起這個人來。因為他一來,三姑娘就要被帶走了。
臭蟲,阿作小聲嘀咕道,臭蟲!
你說誰?三姑娘問。
我說樓下那個人。阿三,你要跟姓莊的回家嗎?
三姑娘不說話。阿作真想咬死莊立春,就像宋媽咬死臭蟲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