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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蘇準備提前下班。

營業所裏沒有什麼業務,外麵又在下大雨。風聲雨聲,加上冷清的營業所,江蘇蘇心裏有點孤單,她還感到冷。江蘇蘇兩手抱著胸,站起來走走。她望著大街上急馳而過的車輛和車輪濺起的水花,有種無所事事的感覺,也有點無聊。她想不起來生活中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高興一下,也好像沒有讓她特別苦惱的事。她不擔心雨大阻礙她回家(自然有許可證安排車來接她),也不擔心回家沒有飯吃(許可證會變著花樣調理好可口的晚餐)。看起來,生活還是那麼平庸,還是那樣毫無激情。江蘇蘇看了陣大街,看了陣大街上的風雨,看了陣風雨中的行人、車輛,江蘇蘇對櫃台上的小吳說,這個鬼天氣,都快到五一節了,還這樣冷。小吳說,江會計你早點回去吧。江蘇蘇說,不急。江蘇蘇說,這個鬼天啊。

就在江蘇蘇說不急的時候,就在江蘇蘇抱怨鬼天的時候,那個人一頭闖進了營業所。此人仿佛是從風雨中蹦進來,他揮舞著手裏的卡,嚷道,取款機怎麼取不出錢。小吳說,對不起先生,取款機出了點故障,請到櫃台來取。來者還是嘟囔著,真是怪事了,取款機也會壞。此人居然沒有使用任何雨具,渾身都淋透了,他可能有急事,心氣很急,聲音也很響。他繼續嚷道,給我取三千塊錢。

江蘇蘇認出來者是誰了。就在他嚷第一聲的時候,江蘇蘇就認出了他。江蘇蘇心都繃直了。突然的,心就被繃直了。江蘇蘇冷冷地看著這個她曾經非常熟悉的人,繃直的心又吊了起來,懸在半空。隻片刻工夫,江蘇蘇就冷靜了,她不再看他,而是準備走開。但是,那個人也看到她了。江蘇蘇聽到他輕輕地喚一聲,蘇蘇。江蘇蘇隻好停住了腳步。江蘇蘇迎上去,中規中距地說,相老師,是你啊。被稱著相老師的人挺激動得樣子,他說我是相目標啊,真的是你啊,你怎麼……到銀行上班啦?江蘇蘇的聲音毫無特質,她說我都來好幾年了。江蘇蘇不想和他多說什麼,她眼望著別處,說,相老師你忙吧,我還有點事。江蘇蘇轉身走進了裏間的辦公室,還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了。但是她隻關住了自己,心卻仍在外麵。她豎起耳朵,試圖聽到外麵的動靜。但她什麼都沒有聽到。

江蘇蘇手裏轉著茶杯。她已經枯坐好久了。

早就過了下班時間,許可證已經打過一次電話來。讓她不要冒雨回家。讓她在辦公室等著,他安排車去接她。江蘇蘇說沒事,我正好坐坐,發發呆。

按照規定,下班後是不允許滯留營業所的。但外麵風雨交加,江蘇蘇違反了規定也情所應當。

江蘇蘇就這麼坐著,腦子也漸漸清晰起來。相目標也漸漸清晰起來。當然,對於相目標的突然出現,江蘇蘇心理上還沒有做好準備似的。是啊,太突然了,正由於太突然,她一時間找不到切入的角度。

相目標是她上職業技術高中時的老師,是她的初戀情人。她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在一個風雨之夜,在教室的課桌上。他們把幾張課桌並在一起,她從宿舍抱來了被子。那時候她隻有十八歲,已經是學校時裝模特隊的台柱子了。相目標是她的文學課老師,又是時裝模特隊的領隊。他很年輕,是那種能迷得住女生的單身教師。和所有的初戀女孩一樣,江蘇蘇對愛充滿著幻想,對她的初戀情人充滿著依賴。他們經常在課桌上、在排練廳親密幽會,暢談未來和理想。後來相目標辭職開了一家模特廣告公司,江蘇蘇沒有畢業就成了他公司的首席模特。但是公司的發展也是坎坎坷坷風雨兼程,江蘇蘇親曆了相目標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的痛苦,和他同歌同哭,同喜同樂。相目標也把她當作紅粉知己,和她出雙入對,相約和她一輩子同舟共濟。但是好景不長,相目標開始冷落她了。而他的生意卻開始蒸蒸日上,各種形象代理、各種時裝發布會接連不斷。後來她才知道,他和鹿副市長的女兒好上了。鹿副市長分管全市經貿,是一個具有開拓精神和創新意識的市長。江蘇蘇感到危機四伏,她不想失去他,無論如何,她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能想象她一旦失去他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她覺得失去他就是失去自己。她會覺得從前的生活是一場噩夢,而且這樣的噩夢從此不會醒來。她怎麼能甘心呢?她不會就此甘心。她回顧了和他兩年多的許多美好時光,她更加深切地體驗到她是多麼的愛他。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向他哭訴了她對他的愛。相目標很受感動,兩個人發誓生死相依,苦樂與共,然後相擁而泣,然後瘋狂做愛。說起來真是難以啟齒,江蘇蘇就是在這次瘋狂中,扭傷了腰。起初,兩人對突然的橫禍準備不足,以為加強鍛煉和休息一段時間就能痊愈。江蘇蘇因此耽誤了腰傷的治療。更讓江蘇蘇不能接受的是,鹿副市長的女兒鹿小麗也向他攤牌了,要他在兩個女孩中任選其一。相目標其實沒經過考慮就選擇了鹿小麗。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相目標托人送給了江蘇蘇一筆錢,讓她離開了公司。而相目標也如願地和鹿小麗結婚了。江蘇蘇還是幸運的,她很快就認識了許可證。她從許可證身上得到了補償。更讓江蘇蘇心裏平衡的是,在她和許可證結婚不久後,鹿副市長因行賄受賄而翻船,被判十五年。在宣判的時候,電視畫麵上出現了相目標和鹿小麗的鏡頭,雖然隻是在法院的觀眾席上一閃而過,但她看出了相目標的憔悴。江蘇蘇想,這時候你該後悔了吧。江蘇蘇心頭湧起一陣酸痛,不知為什麼,她有點同情相目標。她認為相目標的生意會從此一撅不振。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相目標的生意主要靠鹿市長的關係支撐著,大樹倒了,沒有陰涼可乘。這樣的念頭時常在江蘇蘇的心頭湧起。就像她身上的一個疤痕,一不留神就會看到它或撫摸到它。好在生活讓江蘇蘇找不到不滿的理由,日久天長,江蘇蘇就習慣了和許可證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原本生活還會這樣繼續下去,沒想到又在這樣一個風雨之日,命運安排他們在這所幾乎是郊外的營業所相遇。這樣的匆匆相遇,其特殊的地方在於,讓江蘇蘇想起了過去。雖然她有一萬個理由不去理會他。但那種難以割舍的初戀情懷,就像被毒蛇咬過一口,揮之不去。江蘇蘇有點暗暗後悔,後悔沒有和他多說幾句話,沒有問他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