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軍手在抖,拉著的錫箔也在抖。曾德華喝道:“別抖,拉緊點。”他緩緩展開左手掌心,那裏不知何時已經藏有一個小紙包。曾德華展開紙包,裏麵是一堆白色粉末,像是麵粉又像是粉筆灰,曾德華均勻地撒了一點在已燒熱的錫箔上,拿起一根紙吸管,對著錫箔上的白粉就吸。一聲輕歎,他幾乎仰麵倒下,鼻涕蟲被吸回鼻孔,嘴角露笑,極其滿足。王偉軍眼睛不眨,懷疑又向往,也屏住呼吸,他瞧了瞧張小峰,想從這小孩身上尋回自信和鎮定。曾德華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他原來有些彎的高背立得挺直,是一隻隨時要射出的標槍,他說:“到你了。”王偉軍重複著曾德華的每個動作,由於緊張,他每個動作都做錯了,要不斷重來,對準紙吸管吸進白粉的時候,他眼中射出一道光,幾乎高喊出來,才叫了一半,他回手捂住嘴巴,沒有氣力繼續蹲著,直接側躺在地麵上,甚至還打了幾個滾。他打滾的身子都是顫抖的,像極了垂死者的掙紮。

小黃狗也緊張了,它站著,眼珠裏也發出光,沒有叫,舌頭伸長了,哈著氣,跨前一步,又緩慢退回兩步,在床腳越縮越小,它像看到眼前有著什麼讓它恐懼的東西,那東西它從未見過,也超出它的理解能力,舌頭越伸越長。

白色粉末燒熱散出的奇異味道讓張小峰很焦躁,他實在無法理解白色粉末有著怎樣奇異的魔力,讓這兩個人立即靈魂出竅。幾乎一刻鍾後,兩人才坐直了,幹了一天重活一般,渾身疲憊。王偉軍歎了一聲:“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太神奇了,我剛剛看到她了。”曾德華收起小紙包,三個人都沒發出聲音,屋外的雨好像停了。夜寧靜,從門縫泄露進來的風,帶著雨後的涼。曾德華悠然地對張小峰說:“你要不要也吸一下?給你享受享受!”張小峰搖頭。曾德華說:“真以為會給你吸啊,知道多貴不?吸兩口夠你交一個學期學費。”張小峰仍在搖頭,他對兩人吸進白粉後的滿足,有著前所未有的好奇與疑惑,又感到無比恐懼甚至哀傷。

在他隱約若無的印象中,那一年父親去世,就是這麼一副模樣,一陣急促的喘氣後,在一瞬間無比滿足,目光都混沌了——那滿足前,有一陣光從眼睛中射出,帶走了魂靈和生氣——父親就是經過這麼一陣折騰後閉上眼睛的。那時張小峰記事不久,此事有時清晰得像是他肩上的一顆痣,又迷糊得全是他個人的虛構。他掉進幾年前記事不清的夜晚,那晚下雨了嗎?好像並沒有,可母親淅瀝的淚水,是一陣未曾停歇的密雨,是一次雨後泛濫的水災,淹沒了張小峰好幾年,今後恐怕還會繼續淹沒下去。母親那一晚後,從沒心沒肺變得敏感多疑,她以往過於晴朗的笑蒙上了沉默的烏雲;姐姐從那一晚之後,變得冷漠又暴躁;張小峰自己呢?他好像覺得自己並沒有變,但就是少了以往的快樂,父親的死直接挖走了他的童年。父親帶走自己的生命,也從母親、姐姐和他身上,都帶走了一些東西,說不清那是什麼,但真的是少了,生生地、狠狠地,帶走了很重的一大塊——那是能放到秤上來稱出的一大塊。

張小峰手掌發空,有一陣陣風穿過去,他想抓住,卻抓不住,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原來手中少了那張兩寸照片。

曾德華擦了鼻涕,拉開門走出去。

王偉軍說:“小峰,真的不要跟任何人說你剛才看到的好不?任何人,尤其是我老婆。”

“剛才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看到什麼了嗎?”張小峰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一句話。

王偉軍說:“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知道嗎?在剛才吸進去的時候,我看到她了。一個好多年沒見的人,我見到了。”

“你看到誰了?”

“一個死人。”王偉軍脫口而出。

“哦……”一個鐵珠滾過後背一般,涼氣一動一動,張小峰微微發抖。小黃狗抓準時間,“汪”一聲,兩個人都是一驚。

“我畫過的一個死人,我剛才看到她了,跟我畫裏的,一模一樣。”

王偉軍已經從那滿足中回過神來,神情疲倦,吸進的白粉,帶給他滿足,也帶走他的神氣,他陷入一種沒來由的悲傷。他拍拍張小峰的肩膀,走出去。小狗縮在床腳的身子緩緩展開,猶如一滴墨掉落紙上,漫漶開來,由一個點展大成一片。門就沒關著,一張一合的,帶著水汽的風,一點一點地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