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張小峰從新街小學下晚修回來已九點多,溫習完功課,已經十一點。迷迷糊糊間他沒能睡好,他一直覺得姐姐的房間裏亮著燈光,也一直覺得那門縫間泄露出微微燈光的同時,也泄露出姐姐沒有壓住的哭聲。張小峰忍了很久,翻身下床,誰料腳一伸下,踩到了小黃狗,“嗷嗷”地叫幾聲,小黃狗往邊上縮了縮。張小峰走到姐姐門前,門縫漆黑,並無燈光,也沒有哭聲,他站了一會兒,失望地回到床上。恍惚間仿佛又有燈光又有哭泣。張小峰手心攥緊父親的黑白照,縮在被子裏,微微發抖到天亮。

張小峰心裏湧起暖氣,是因為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張小蘭容光煥發的模樣。她若無其事,眼睛仍是朝天看,傲氣淩人,隨時要和人搏命。

}h1}二

那場雨是在傍晚到來的,不大,淅淅瀝瀝時斷時續。下晚修前兩分鍾,天是沒雨的,鍾聲一響,雨又淅淅瀝瀝,張小峰在教室前站了一會兒,其他同學一個接一個都走了,有的自己撐傘,有的鑽進家人撐開的小小晴朗,四下散開,教室的燈一盞接一盞滅掉。張小峰跳入夜雨深處,他知道自己等不來姐姐——她從沒在下雨的時候,給他的學校送來過一把傘。地麵上水花四濺,他呼叫著跑在新街上,亮著燈的門窗向後退去,他覺得自己不是在跑,是在飛。回到房間換上幹衣服後,張小峰身上發涼,就裹在被子裏。小黃狗躺在他的床下,縮著,慵懶,不願動。

敲門聲響起,很急促。

不是張小蘭。他記得姐姐回來的每個步驟,先是門板啪啪拍響,接著一聲高喊:“小峰,開門,回來了。再不開,我把門給踢了。”張小蘭對牆壁懷有一股泄不完的仇恨,拍門的同時,也在踢著牆壁,恨不得要踢出一個洞,在洞中安放炸藥,點火轟掉。每次張小峰開門,迎麵的都是一個麵目猙獰的準殺人犯。

敲門聲急促著,沒敲很大聲,急急密密。

張小峰猶豫了一會兒,把門開了。

門才開了一條縫,一陣大力襲來,門被猛然推開,張小峰倒在地上。

張小峰喊:“誰?”

“是我!是我!”熟悉的聲音。

“還有我,還有我。”陌生的聲音。

小黃狗躥到張小峰身邊,對著來人“汪汪汪”,張小峰摸摸它的頭,它溫順下來,尾巴搖甩幾下,倔強地仰著頭,看了看來人,好一會兒才又跑到床邊躺下,對什麼事都不再搭理,像在閉著眼睛,聽著屋外時停時動的滴雨。

熟悉的聲音來自王偉軍,陌生的聲音來自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他看起來要比王偉軍年輕,卻又臉皮塌陷,目光都是渾濁的,整個人儼然一根發蔫的竹竿。推門的正是竹竿,他回頭對王偉軍說:“快進來,快進來。媽的,下雨,風涼,我都抖了。”他瞪著小黃狗,讓王偉軍打頭陣。王偉軍說:“小峰,你姐不在吧?”張小峰站起來:“不在,她還沒下晚修,她每天都要自習到十點半才回來。”王偉軍說:“那最好,那最好。你姐姐真蠻,我看到她就怕。”竹竿再回頭時,張小峰看到他鼻孔上掛著兩隻鼻涕蟲,很想笑,又笑不出。一個大人跟三歲小孩一樣掛著鼻涕,可笑卻又帶著一種詭秘。王偉軍低聲說:“小峰,你要看到什麼,跟誰都不能說知道不?跟誰都不能說。”竹竿也不擦鼻涕蟲,由它自動鑽出,眼看要掉落,一抽,又縮回去,惡狠狠地說:“你敢對別人說,我把你的腳折斷,插進你屁眼坑裏。我還會把你的狗,殺了,吃肉。”

王偉軍笑了:“曾德華,你連小孩仔都唬。”

曾德華不屑:“我連幼兒園小孩的三毛錢都搶過。他可大多了,什麼不懂?”

兩人就不理張小峰了,隨手拉過張小峰的椅子,圍椅子蹲下,目光頓時莊嚴,空蕩蕩的椅子中間像是擺放著一尊他人看不到的透明神像,而兩人是虔誠的信徒。曾德華掏出一根蠟燭,點著,滴了蠟油,把蠟燭立在椅子中間。張小峰想阻止,又湧起一股強烈的窺視欲,眼前的一切,隨著蠟燭的點燃,也點燃了他的好奇心。即使還掛著鼻涕蟲,曾德華臉上還是嚴肅的甚至是嚴峻的,卻又掩飾不住眼中的迫不及待,他以極其熟練的手法,用煙紙卷了兩支小吸管,擱在蠟燭周圍。王偉軍有點緊張。曾德華不屑:“你是新手,看看我怎麼做的!”曾德華撕下香煙盒內裏的錫箔紙,在蠟燭上一點,把貼在錫箔紙上的那層白紙燒掉,嘴巴一吹,掉下一層灰,留下的,是一張錫箔。王偉軍拉展錫箔,覆蓋在蠟燭的火苗上。張小峰連呼吸都停頓了,不知道眼前的兩個人在行著怎樣的儀式,他甚至忍不住要跟著做。此時的曾德華是驕傲的,一個新手、一個小孩在他麵前,都是他的崇拜者,他們的目光已經顯示,他是此時的絕對主角,被注視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