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的回憶都是在世間死去的時間。
它們在陰雨季節鬼哭狼嚎,掙紮著要為自己的犧牲討個說法。
每當此時,我都想堵起耳朵,坐在窗口注視灰色天空。我都想為它們點起長明燈,讓逝去的一切魂歸故土,永遠長眠。
堵耳朵……或者是放音樂。
接到你電話的那天早上,我身邊的音響裏傳出的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我不是喜歡它的壯懷激烈,隻是單純喜歡上了這個名字,這個比一切更為強大的名字——“命運”。
我把音樂暫停,拿過手機後漫不經心地貼在耳朵上……然後我們就分手了。
我努力克製自己,維持住原本的漫不經心。你的聲音起伏在我耳邊,宣告我再也不是你的戀人。
你說:“胡楊,我們真的不適合彼此……離開我你會過得更好。”
我很冷靜地接受了你說的一切。然後一整天都忘了繼續聽音樂這事兒。
在那天以前,我們曾分手過七八次。正式與非正式,漫長和短暫,憤怒與傷痛,欺騙與威脅……隻是在它們中間,從未有過這樣平靜的場麵。
我花費了很長時間來思考你的認真程度,然而第二天早上起來,卻已幾乎忘記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提醒我記起來的是哥哥的短信。之前我們的事情從未牽扯到哥哥,因為“和好友的妹妹談戀愛”對你而言有種古怪的尷尬。
這次的情況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特殊呢?
接到短信後,我去你們公司找你。
午休時間,你已經出去吃飯了。我早飯就沒吃,此時饑腸轆轆卻還在堅持等待,等待你回來。四周很嘈雜,像是所有的事情都在發生,都在被某種力量催促著不停地進行下去。整個城市的輪廓都很鮮明,基調灰暗而生機勃勃。
我拿出手機,開始提前聯係下午的工作。沒發幾條短信,就聽到你回來了——這是我最羞恥的絕技,不管有多少人喧囂著從身旁走過,總能瞬間從中捕捉到你的聲音。
抬頭時,剛好看到你和同事一起從路對麵走過來,談笑風生。你身上的襯衫是我所熟悉的銀灰色,低調而優雅。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你。
你察覺到我的視線,也看過來,然後突兀地沉默了。
……我們曾有過多少次沉默呢?
你,或者是我,隨口說了一句話,滿心以為對方會理解然後順其自然地接上。可不料換來的隻是沉默。充滿了懷疑抱怨指責的沉默。
據說,在每一個全然安靜的時刻,都會有小仙子誕生。
我聽見她們在我們之間揮動翅膀的聲音了。安竟,那是屬於我們的小仙子,正是沉默孕育了她們。
現在,你又一次沉默了。
你擺擺手讓同事先走,然後慢慢走過來,看著我,表情枯燥而柔和。
我努力調動出自己的一切好奇心,再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你。你的確是一個沒有什麼特點的人——在這麼長時間後,我終於承認。
安竟……有這樣一個問題,它被無數人在無數場景前問了無數遍,卻依舊得不到最適合的答案。我現在想用它來詢問你,不要求回答隻是詢問你——人們因為什麼而相愛?
是想要擺脫孤獨,還是想要追求愉悅;是為了精致的容顏,還是為了壯闊斑斕的情感;人們口口聲聲說要在一起,可是這樣捆綁起來的生活又隱藏著怎樣的目的……我曾以我發黴陰暗的懷疑去攻擊我們的愛情。
這一切都是在你所不知道的某個時刻發生。
我現在不憚於把這些都告訴你。隻怕你不會相信,抑或相信了卻不願意承認。
因為我猜測,正是由於我們自身太過猶豫不決、缺少勇氣,而注視我們的世界又太過嚴格……才導致了“分離”這種可怕的後果。
彼時我們一同沉默。這沉默像是液氨般從頭到腳潑了我滿身,讓我僵硬寒冷失去知覺,好像稍一動彈就會哢地碎成粉末。
然後我忍受著這樣怪異的感覺,強迫自己轉身,強迫自己邁開步子在你尚未來得及說出什麼之前離開。
或許你就在我身後注視著我的背影……但我沒有回頭。
2
我似乎從小就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可以隨心所欲地分析各種聲音。與人交談時,我可以根據對方聲調的細小變化來判斷他有沒有緊張或說謊。父親晚上回家時,我也能根據他說話的腔調以及腳步聲來判斷他醉了幾成,以便早加準備,更加小心地應付他的脾氣。
有段時間,哥哥每天去上學,而我太小還隻能待在家裏。父親也要上班,母親倒是可以陪我,隻是她一天到晚忙著做家務。
沒有什麼玩具能夠使我感興趣,像撥浪鼓那樣的東西發出的聲音又太過單調乏味。這時候,我總是盼望著下雨——我是如此地熱愛雨季,這熱愛在我此後的生命中也一直延續。陽光下單調的生活,在雨水的浸泡中恢複了活力。雨水如同從天而降的奇兵,用它們自己來拯救世界。汽車的發動機蓋,廣告牌,樹葉,雨傘。各式物件被擊打出各式聲響。恍若隔世,遙遠而清晰的聲響……令人迷戀。
就連你留給我的最美好的回憶,也是和雨有關。
當時的我們,已經認識四個多月了吧。
外麵下著雨,我在公司收拾好東西,給你打電話時得知你已經到樓下了:你並不是每天下班都來接我,隻是那天說好要一起去吃晚飯看電影罷了。我們的約會。
把手機收起來,我拎著傘,不知為什麼,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命中注定般,先從走廊的窗戶往下看了一眼。
——若寫成一篇人世遊記,這定是我筆下最旖旎生情的風景:你站在雨裏,撐著一把簡單的藍色大傘,透明的雨滴從傘沿接連落下,地上的細流嘩啦啦地擁擠流去。你的表情是很簡單的,有些期待,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