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頭衝我笑笑,不說話,遞過來一塊顏色柔軟溫順的糖。我把它拿在手裏看了會兒,才撕開包裝含在嘴裏。
竟然是硬糖,失算了。濃烈而嗆人的甜味讓我覺得自己的牙齒完全被鈍住,喉嚨幹痛。
我們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我沒敢問他為什麼來,害怕他會被這個問題嚇走。在談到卓楊時,我終於忍不住把嘴裏的糖吐到紙巾上扔掉,從拎包裏找出水漱了下口,對他說:“饑不可失,食不再來。”
他偏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會兒,告訴我:“你說得很對。有這麼好的機會不趕緊上?別告訴我你還舍不得我。”
我說:“早飯沒吃……我餓了。”他就笑,然後低頭把大衣拉鏈拉得緊貼下巴:“我知道。”
我在微博上聽說,“我餓了”是句很考驗人的話。媽媽會回答你“我這就去做飯”,爸爸會說“走,咱出去吃”,男朋友會溫柔地問“想吃什麼呢”,而女朋友永遠都會回答“我也是”。
我於現在通過實踐得知,前男友的回答是“我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答案呢?程度足夠的了解,與已經淡漠的縱容體貼。
“路楊,我記住你了——看見我要餓死了都見死不救的混蛋。”
“哦,謝謝,以後餓的時候千萬要想起我。”
他很快就離開了,因為還有點事要辦。最後留給我的袋子裏是整包檸檬糖。繽紛招搖的塑料紙把小塊糖果包起來,隔絕一切空氣。仔細看,明黃的圓形中間有精致的五瓣花。
我把它們裝在玻璃花瓶裏,擺在客廳,電視劇插播廣告的時候偶爾會漫不經心地掃過一眼。
它們真是漂亮。
而我,我突然發現原來也存在某些漂亮的東西,會讓我無法下咽。理所應當就是這樣。
5
因為胃痛住院,還是第一次。
我有些絕望地倒在床上,懷疑自己將永遠被關在這藍色窗簾的白色屋子裏。
萎縮性胃炎。像是有一場大雪在我的胃裏降臨,胃粘膜迅速蒼白,皺襞變平坦。黏膜下血管可透見紫藍色。病變可彌漫。
Y來看望病患,一進屋就呼天搶地,撲到病床邊對我指指點點:“不聽好人言,把自己整進來了吧?”
卓楊和她打了個招呼,說要到樓下買飯,退了出去。
他一走,Y就停下手裏的刀,笑了笑:“卓楊是真心想和你結婚吧。我剛才上樓的時候,聽見他在走廊問沈醫生,你這胃病會不會遺傳……你們到底是開始談婚論嫁啦?”
我沉默。
她也沒等我回答,繼續低下頭削蘋果。果皮紅黃相間,在她次次力度不一的折磨下斷成誇張的好幾截。我看著看著就笑起來,等她抬頭瞪我,才開口:“哎……你發現沒有?路楊和卓楊的名字裏都有楊。可能是前世我欠了某個姓楊的情債?所以這輩子像個沒頭蒼蠅一樣逮著和‘楊’相關的人就動心。”
她歎了口氣,回答我:“你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該吃藥了?”
路楊,卓楊的名字和你的很像,可是你千萬別以為我是在為自己找尋某個替代品。我可沒那麼傻並幼稚——你一定也知道我不會那麼傻並幼稚。因此,這些事情中最為詭異的巧合,看上去無端端也顯得可悲。
在Y離開後不久,卓楊就回來了。他從櫃子裏拿出兩隻碗,把手裏提著的餛飩一點點倒進去,是要和我一起吃。
我盯著他拎回來的水果,問為什麼又買了這麼多。他告訴我,那並不全是他買的,剛才在樓下碰到了我發小,說在趕時間不上來了,就叫他把水果捎著。
“哪個?”
“路楊……應該是這個名吧,他說他是你發小。你不認識?他還讓我以後買飯前先問問你餓不餓,挺有意思的。”卓楊笑著抬頭,問,“你餓不餓?”
6
和卓楊結婚的前一天,我又狠狠哭了一場。我覺得自己還沒玩夠,還沒學會和各式各樣的人相處,怎麼才談了兩次戀愛就把自己賣了。
Y聽到我的抱怨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別告訴我你還想著路楊!”
這次換我不理她了。Y手足無措地看著我,最後說,也沒怎麼樣為什麼就那麼難過呢?這次可別再愛傷了。我覺得懷裏的抱枕都濕透了,轉而緊緊摟住了Y,說怎麼覺得一結婚就什麼都沒了呢?她輕輕拍打著我的後背,低聲說過程還在,過程還在。
那天我在屋裏哭了很久,到最後眼淚簡直是出於慣性往下流。我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哭起來總會覺得很難受,甚至會忍不住把手伸到嗓子裏,像是那裏真的有什麼東西卡住我,讓我不停幹嘔。而這次,我的胃全然沒有反抗。它靜默,任我暢快淋漓。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拒絕吃過於精致美味的東西。我想我應該給自己的胃留出一點時間來,讓它調整調整自己,重新分泌出足夠的胃液來幫我消化這個世界給我的一切。
如果有什麼東西在這之後依舊讓它無法消化,我也決定就這麼算了。我想我們都必須徹底明白這一點:它不是萬能的,我也不是。
好久都沒有和你聯係了啊混蛋路楊,可是你當時為什麼不能勇敢些?
……你為什麼不敢自己來問,我到底想不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