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食色(2 / 3)

我重出江湖。掃蕩盡市麵上所有美食,然後終於知道在如此糟糕的心情下,養活一個特立獨行的胃需要多少耐心。

買來最精致的食物,用眼睛依次對它們進行掃描。仿佛自己是一台精密儀器,能將所見放大至億萬倍以上,透徹觀察每個原子外飛速旋轉的電子層。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它們都是徹頭徹尾的外界品。我難以想象,人類脆弱渺小的軀殼必須裝下這些奇怪東西。

你想將誰吞噬,嗯?它們到了你的胃裏,就會逐漸融化,最後取代你,組成另一個你。

聖誕節,臨走前他親自下廚給我準備了一頓飯。

他曾向我宣稱,他做得一手好菜,而實際上這所謂的大廚隻會做西紅柿炒雞蛋——據說還是為了我才專門學的。

他往裏麵加了糖,來掩蓋西紅柿的酸味。它確實不酸了,嚐起來卻有味精加多了的苦味。

那是種很特殊的味道。在以後的日子裏,當我看到大海或是哭泣的人群,我總會聯想起它。

而每當我想起它,總會忍不住猜測,他到底往菜裏加了什麼調料,當時懷著怎樣的心情。這種心情,又是怎樣隱秘而深刻地破壞了那些食物,重組了我的味覺。

我曾無數次想起它。它與他如出一轍的固執,把某些沉重到無法擺脫的東西堆砌到了我的回憶上,讓我的一切都為此搖搖欲墜。

我曾無數次想念它。

那天,送他下樓的時候我沒哭。一個人回來打開門再關好門的時候我沒哭。

我慢條斯理地準備好毛巾、紙巾,然後在寫字台前坐下。這時候,淚水才突然洶湧而來。它們為自己選擇了足夠安全的時機,足夠安全的歸宿。眼淚不像從眼裏流出來……而是從胃裏。一陣陣地反胃,想要把吃進去的所有的外界物都嘔出來,眼淚流過臉頰的時候還有燒灼的疼痛,就像是胃酸一樣。流得多了,以後再吞下什麼東西,都會難以消化,再也無法從中汲取營養來維持自身的熱量。多可怕的後果。

我的胃在痛。胸骨劍突下方,肚臍上部。略偏左。數不盡的神經糾纏在胃裏,它們達成統一戰線,於現在發起襲擊。仿佛是在懲罰我前幾日毫無規律的飲食。

我記得《聖經》裏列舉了會遭永劫的七宗罪,分別是貪食、貪欲、懶惰、淫欲、傲慢、嫉妒和暴怒。我把頭埋在胳膊裏,用手緊緊按住胃部,對自己說,我並不是貪戀食物,而是貪戀味道,所以在這方麵大概是沒有什麼罪的。

可是,我的胃,它就垂在我的心髒下麵,墊著一層隔膜。我始終在虧待它,而它卻是那樣的善良,默默忍受著,直到今天才願意向我抗議,一陣陣地絞痛,每一遍都是在問我“你記不記得?”

我記得我的虧待,並願意為此而懺悔,伴著所有疼痛。

4

冬天的時候我總會吃得比之前還要多一些,因為需要更多的熱量。特別是今年冬天更是冷,手指,耳朵,鼻子,所有從身體上突出的孤立無援的部分,都好似要失去知覺。

我必須要不斷進食,以補充向周圍散發熱量的消耗。

我變胖了。媽媽說她每次看見我都有種衝動,想幫我把臉上的一團肉揪下來。我對著鏡子卻沒覺得有多麼誇張。

曾聽說過一種貪婪的生物,名為饕餮。它總會貪食而把自己撐死。如果饕餮是個女人的話,我或許正在越長越像她。因為我在某一次對著鏡子擠眉弄眼,用手指捏住兩腮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貪婪的。有野心,也有貪婪,隻是貪婪的對象不是食物那麼簡單。

在親朋好友的安排下,我從二十七歲開始相親。實際上,這種為自己尋找配偶的活動不難讓人接受——因為它通常伴隨著,呃,一次還不錯的美食體驗。

遇見卓楊的時候我待在一家韓國料理店。它名聲不是很響,價位居中,有著很美味的醬漬烤肉。真不知道那天低頭沉默於美食的我是怎樣給人留下的好感……總之他對我的印象很不錯。

和媒人通過話後,媽媽看我的眼神變得複雜,似乎她很想拍拍我的肩膀,再加一句“繼續努力,繼續保持”。這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金龜婿”啊。

然而我覺得不管如何努力,自己都不會像打了雞血般激動,反而隻會對目前的一切變本加厲地無動於衷。路楊離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像一個被割斷臍帶的嬰兒,還不懂得疼痛,還不懂自己從今以後不得不從外界才能獲取養分,還不懂憂愁那個醜陋而顯眼的疤痕。

……有個笑話說,一個小孩哭著問媽媽。為什麼當初沒把自己的臍帶打成蝴蝶結,這樣留下的疤痕還好看些。我在他走後一個月才突然發現,丫的把我的臍帶捆成了死結,糾結成一團,實心的堅硬,沒辦法擺脫,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在自己身上化為一攤腥臭血水。

繼續籌劃跳槽。

我抱著早就準備好的簡曆走出家門,然後就看到了路楊。

已經消失了兩個月的他懷著莫名其妙的悠閑愜意,坐在樓梯上。一樓正對電梯口的位置,旁邊幾盆吊蘭枝葉招展。

我繞過腳下的雜物,走到他身邊坐下,仿佛正在實踐某種行為藝術。找工作與放跑他相比,重要程度不值一提。“安全通道”在我們頭頂,綠色的幽光黯淡無力。我們挨得很近,肩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