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李華(3 / 3)

以訓練為借口,初二下學期李華開始頻繁地翹課。偶爾能看到他和幾個初三的體育生一起在操場上閑逛,邊走邊交談著什麼。老師們或許根本沒費心去管,或許管了卻沒有多大效果。

後來的某個早晨,我坐公交車去上學,發現兩個和自己穿著相同校服的人正好坐在前麵,似乎是初一的,正大聲議論著學校裏的“老大”。其中一個非常得意地說,初三的老大他隻認李華,因為李華不僅不搶東西,還保護自己學校的人不被其他學校搶。另一個驚訝地問,那他是怎麼當上老大的?第一個人隻是搖了搖頭,故作神秘地歎了口氣:“各自有各自的路唄。”

我聽了想笑,最終卻隻是麵無表情地掃了他們幾眼。原來不知何時,李華的形象竟成了這樣。

公交車報站的聲音,汽車來往時偶爾的鳴笛,清晨蒼白的陽光,沿海城市濃重的霧氣,古井無波的生活。時間就那樣過去,無法追悼也無法挽留,而我們就那樣成為了我們。

初中畢業後,李華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有人說他去了職高,有人說他被某個加工廠雇去做了保安……總之是走了條正路,沒再混下去。再混下去也不像他了。

我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畢業成績全班第一。

我們沿著兩條相離漸遠的路線走向自己的未來……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曾站在同一個起點的兩個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走上了不同的路。或許我們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他恰好更不幸,或是更幸運。

如果我是李華,我會很驕傲,會把自己做過的每件事兒都記上一輩子。

可惜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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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時候,生物老師在我們班試講了一節拓展課,主題為蝸牛——於是我得以加深了對它們的了解。有人為它們舉行賽跑比賽,有人願意用它們製作美容用的藥膏;它們讓所有人在提到法國菜的時候都能找到共同話題;它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也不關心死亡到底是什麼東西;它們想往哪裏爬,就往哪裏爬,隨時可以把自己縮到殼裏,隔絕外界的一切……它們那麼小,也不會思考,但是卻有人願意仔細地觀察它們,研究它們那脆弱的殼和數不清的小牙齒,再把有關它們的一切記錄到書上,把書拿出去賣給成千上萬的人看。

原來蝸牛是比我幸運得多的,下輩子即使我願意變成它,它還不一定願意變成我。

李華沒有機會和我一起上這堂課。他大概永遠也沒機會知道這些了。

外國有哲人認為蝸牛很高尚,因為“沒有什麼是與它們的身體存在不成比例的,沒有什麼是它們非必需和非根本的”,它們不貪婪,滿意於自己小小的殼。

莊子說在蝸牛角上有兩個小國家,那麼小,卻還是不停地打仗搶地盤。由此看來,即使蝸牛並不貪婪好鬥,蝸牛角上也還是存在著貪婪好鬥的東西。有些事情,是再怎麼躲避也躲避不開的。渺小與貪婪並非相克,乃是相生。那些瑣碎,那些憎恨。

每次考試的分數,每次班幹部的競選,每次三好學生的投票。每次試圖去做一個好學生或壞學生,去與另一些壞學生或好學生劃清界限。誰把戶口遷到了北京,誰成為了學生會主席,誰是年級第一。翹掉哪堂課,抱怨哪個老師,逃避哪個人。嫉妒或是羨慕。

蝸牛角上爭何事呢?

蝸牛蝸牛蝸牛。高中住校後,有一次我睡不著覺就開始數蝸牛,但沒數幾個就莫名其妙地哭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

我有李華的手機號,節假日的時候卻從未把他添加在群發名單上。

在高中的前兩年裏,我一直沒再想起這個人。可是高三剛開學,學校就統一下發了英語寫作範文選——而幾乎每篇書信體作文裏都會出現他的名字:“李華要參加英語口語大賽,但是有些發音不準,需要你的幫助”,“學校轉來了一個新同學,李華想幫助他適應校園生活”,“李華要領著國際友人遊遍祖國河山”……有些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有些與他的性格完全不搭。

於是我想起他。碎紙片一樣的回憶漸次出現,上麵有著殘缺的畫麵,零散的字句,或幹脆是空白。夏天,冬天,國旗,鮮血,塑膠跑道,校服,曬黑的臉。把十多張卷子在桌子上理齊,然後拿出另一本習題集,就在這複習與複習的短暫間隙,我想起他。在明年高考時,當用黑色中性筆為自己高中三年的英語學習作答,或許我們不得不變成“李華”,千千萬萬個李華。

我並非自願地想起他。我害怕想起他。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他。他就像一片朦朧的陰影,突兀地停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不被認可,不會隕落。一種預言,一種啟示,一種警告。一種被我長久渴望卻深深畏懼的生活。

晚自習。白色的燈光盈滿了整個教室,旁邊的同學都在埋頭學習。向窗外看去,近處是一片漆黑,遠處有成排的昏黃光暈,是路燈,是校園外的世界。

李華,突然間我想要得到你的祝福。

突然間,我想要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