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宿舍騎車去教學樓,又一枚樹葉落到我的車筐裏,和之前的那些類似,邊緣枯黃翹起,沒法留做書簽。已經有四五片了,我從不把它們扔掉,而是騎車載它們穿行於校園,猜測需要多久才能把車筐裝滿。
晚上取車的時候,葉片不見了,車筐變得幹幹淨淨。我站在那裏想了會兒,不知是誰拿走了它們。這是種古怪的行為,這是個古怪的問題。下自習的人蜂擁而出,有聲音在喊我的名字。王賀站在路口朝我招手,我不知道該不該衝他微笑,隻是低下頭,推車朝相反方向離開。
回到宿舍後,我開著台燈給江子文寫信。我們把電子郵件稱作信,這樣聽上去似乎更慎重。
本來他說要我親手寫,卻又擔心以後弄丟了太可惜。暖氣沒來,手裸在外麵逐漸僵硬,我打幾行字就停下,把它們揣到口袋裏,在這些短暫的間隙,逐字審視自己寫下的東西。信裏談到了前天下的初雪,深至腳踝;恰好路過他們學校時,遇見的漂亮女生;最近在讀的幾本書,他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如果覺得乏味也沒關係。
寫到一半時我突然開始想念他。這種想念是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驅使我找出他的號碼來。對著那些數字看了幾秒後,又放棄了打過去的念頭。我繼續寫信,越寫越覺得自己的生活平凡乏味毫無意義。這是我專門申請來和他聯係的郵箱,收件箱和發件箱裏都隻有他的名字。我永遠稱呼他為江子文,他永遠叫我親愛的馮,每封信裏講的事情都差不多,零零散散,和生活本身一樣零零散散。
桌上的瓷杯裏放著兩枚彈殼。瓷杯是高中的時候買的,上麵寫著,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彈殼是大學軍訓時打靶留下的,撿它們的時候沒想過會那麼燙,在我手上烙出兩個小泡,直到現在還有白亮疤痕,提醒我永遠不要過於心急。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從瓷杯裏拿出彈殼,拿在手裏看著,很涼,有些粗糙。也不知道當時是怎樣想的,居然要去撿這樣的東西。我覺得現在是沒必要心急了,沒有什麼話是非說不可,所以又把之前寫下的內容刪掉許多。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這封信依舊沒有寫完。
幾天後,江子文來宿舍樓下接我去看電影。我坐在自行車後座,摟住他的腰,聞到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抱緊我,他說,再緊一點。我收緊胳膊,側臉貼在他背上。大衣的質料很光滑,讓人感覺莫名溫暖。路旁的行道樹不斷落葉,葉片像是流星般,不可捉摸地,一枚枚毫無規律地落下。我有點想要許願,但覺得這樣的行為很傻。江子文說,你還在寫那封信嗎,寫的怎麼樣了,我很期待。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什麼都沒說,隻是又緊了緊胳膊。他沒再問下去。
2
那是場很無聊的電影,導演似乎想要同時講述很多個故事,但哪個也沒有講清楚。江子文邊看邊玩手機,手機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有些難受。我稍微偏了偏頭,覺得很困。
看完電影去吃飯的時候,我問江子文,還記不記得我們是怎麼在一起的。是因為那場流星雨,他回答。餐廳暖黃的燈懸在我們餐桌正上方,他的眼睛濕漉漉地含著光,所有表情都變得美麗而生動。
那天晚上據說有流星雨,峰值在淩晨三點。他告訴我這個消息,然後問我感不感興趣,時間到了他可以叫我。其實完全沒必要,鬧鍾設定起來並不麻煩。接到他短信時,我開完例會正往宿舍趕。路燈的暖黃從樹枝間漏下來,漏在路麵,漏在路麵的積水裏。我覺得很累,太陽穴隱隱作痛,抬起頭看了天空幾眼,發現雲層很厚,被燈光映得發紅,萬裏無星。然後我回複他,很感興趣,那你早點睡。
其實從我的宿舍裏望出去根本什麼都看不到。沒有雲也沒有月亮,醒來後我穿上很厚很厚的衣服,把自己裹成球狀,覺得並不算冷。三四點的校園很沒意思,沒有人,隻有路燈還亮著,一直和他聊著我才沒睡過去。很困倦,覺得自己頭顱深處正傳來一陣陣悶痛。他肯定比我還要困。江子文的聲音在發抖。
你冷嗎,還是很困?我問他。
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別打岔。這次我仔細聽了聽,他的聲音確實在發抖。你剛才沒有反駁,那你就是也喜歡我。他剛才一直在講我們最初是如何相識。看話劇時與鄰座閑聊,留下聯係方式……每晚的短信,發送的一封封郵件……每周一次的見麵……我不知道這些有什麼需要反駁的。我向他承認,自己確實沒有反駁。他聲音抖得更厲害了,語氣很急,說他也想不到最後會是這個樣子,我們居然能這樣遇到彼此。
不久之後一個周末的上午,接到他電話說讓我去陽台。樓下有一群人在笑,看見我後熱烈地鼓掌,我不認識他們。地上是大束玫瑰花,大到我不可能抱起來,被寒風吹著,有的還沒有開放。我穿著睡衣站在陽台上。風不算大,刮起來卻特別冷。我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疼。他站在最前麵,舉著一個小方盒。盒子裏大概是戒指。有人在尖叫,是我舍友跟著跑出來看熱鬧。她們興高采烈地把我拉回宿舍,告訴我要抓緊時間換衣服,趕緊下去。這無關緊要,他總會等的。我來到樓下,身後跟著一群人,有些我認識,有些我根本見都沒見過幾麵。我向他走去,莫名其妙地覺得難堪,而做出的表現卻更像是羞澀。他打開那個盒子,單膝跪地,仰起臉來看我。
我放下刀叉,覺得雙手空落落的有些別扭,就又把它們拿起來,隨便切割著盤子裏剩下的菜葉。他複述著當時的場麵,臉色微微發紅,好像有些激動。
我看著江子文的臉,想起了王賀,那天王賀的臉被寒風吹著,也顯出這樣的顏色。他站在宿舍樓下,對我說,這事他知道,他不想知道,他不敢告訴我,每次看見都特別難受但他就是不敢告訴我。我站在離宿舍門幾步遠的位置,想趕緊回去把一切都忘掉,可是整個人都動不了。我還記得那個女生是怎樣笑的,笑著拉住江子文的手。他們總是在一起吃飯,總在一起。他們已經在一起了。那晚王賀告訴我,江子文身邊的那個女生是他新交的女友,在他們學校誰都知道。那晚我發短信給江子文,告訴他我很難受,他過了很久才回複,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他我正在思考原因,還沒思考清楚。他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似乎所有安慰對我都不會起什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