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李華(2 / 3)

六年了,最後一次走出校門的時候我覺得沒什麼好後悔的。

沒什麼。

3

我們在初中還是同學,同班同學。

據說他爸媽花了挺多的錢,還托了不少關係,才把他送進這所全市一流的學校。

上初中後李華再也不曾出來玩了——不四處瘋跑或者坐在地上打撲克,不去溜冰、唱KTV。我以為他不出來是在家學習,後來才知道他是在看閑書(閑書的定義是小學三年級那個班主任灌輸給我的,當時她一邊沒收我的《三國演義》一邊宣稱:閑書就是和學習不直接相關的書)。他開始帶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有著好聽名字的書來學校,上課時偷偷翻看。他經常會用很奇怪的問題,把大家打擾個遍。

有次他問,在一無所知地幸福生活和接受慘烈的真相之間,哪個比較好?大家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唯獨我非常不能理解——難道被欺騙終究比被坦白還要不幸?李華的觀點和我是一樣的。

他神情困惑,挨個詢問周圍的人……他負責問,我負責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邊寫作業邊豎起耳朵聽。誰的答案都很敷衍——作業那麼多,沒人有工夫和他閑扯。答案因敷衍而顯得模糊,因模糊而顯得越發不真實。於是他越發困惑,後來隻能作罷,鬱鬱地回到座位上。

我一直記得這個問題,一直覺得自己和李華的答案才是正確的。

後來我明白了,這個問題要看你怎麼認識,如果真的是“一無所知”,連自己被騙了都不知道,這自然是非常好。如果你稍微明白了一點兒什麼,發現被騙了,也可以選擇自我欺騙,忘記或假裝忘記自己的發現。最痛苦的是記性太好又不願自己騙自己的人,一般來說他們會瘋掉。可見聰明過頭不是好事,而是不祥。

背議論文材料的時候,曾見過這樣一句話,好像是美國某個未來學專家說的:一門科學發展到上層階段,總會遇到它自己的廣島,力量龐大到破壞殆盡一切。在思想領域大概也是這樣。我們可以一直思考某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卻不能對它做出自己的回答,因為那個答案就是我們的廣島,將毀滅過去與將來的生活。

我能說清楚哪個國家位於板塊交界處,地殼活躍地熱豐富,正等候著無盡的地震火山;以及,電子在磁場的作用下會打向哪個磁板……我能說出那些已有的答案,卻沒能力去提出一個讓人無法回答的問題。

瘋子最痛苦,傻子最幸福。可是瘋與傻的界線,原本就模糊不清……我想,大概李華一直是沿著那條線在走。

記得有一次李華問過這樣的問題,“如果可以的話你想變成什麼生物?”所有人都回答說要繼續做人,做人再失敗也比做個無憂無慮的花花草草小魚小鳥好得多。而我不知怎麼想的,脫口而出的答案竟然是“蝸牛”。話一出口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太他媽的傻了。

謝天謝地李華沒問為什麼,隻是說:“真的?”我信誓旦旦故作玄虛地回答:“真的。”

可實際上,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的話是真是假,不知道該去相信什麼;而且我也太擅長說謊了,大概哪天說著說著就把自己騙了,自己還不知道。

4

在被我偷回家的那本書裏寫著,蝸牛是世界上牙齒最多的動物,但那兩萬多顆牙構成的殺傷力卻微不可提。這說明,假使它們憤怒萬分,拚命想要去傷害別人,用牙咬或用殼撞……它們最終傷害到的,也不過是自己。

小學時我覺得自己和李華就像兩隻蝸牛,我們懷有的夢想就是蝸牛的牙齒,數量浩大全然無用。初中時我覺得我們是兩枚蝸牛的牙齒,我們和像我們這樣的人,數量浩大全然無用。

數量龐大,全然無用,甚至不被人知曉。

原來我是這樣一個人,原來我不是這樣一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我是半個壞孩子,他是半個好孩子,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太多了。等我們長大後,像我們這樣的青年也太多了。這世界上的人太多了。

李華從小學開始練短跑,到初中依舊是校隊成員,每天下午隻上一節課就去找體育老師集中訓練。他更黑了,一身的肌肉倒是漂亮到不行。初二時區裏開運動會,李華作為實力選手,是4×400米接力的最後一棒。

他接棒的時候我們學校是小組第四。衝過終點線的時候我們是小組第一。

李華個子不算高,腿也不算長,隻有邁步的頻率讓人驚歎。我當時站在終點附近,眼睜睜看著他超過一個又一個人,脊背挺直,動作流暢。

眼睜睜看著他衝刺衝得太急,越過終點線後猛然跌倒,被後麵穿著釘子鞋的人踏了上去……從此以後,每當我想起李華,總會在腦海中看到這個畫麵。汗水,鮮血,陽光。

有人說踩他那人是故意的,叫了很多體育隊的隊友要去給李華討說法,最後卻不了了之。

那次李華傷得不算太重,但也要在家休息一個多月。再上學時,本來基礎就差的他徹底跟不上課程進度了,成績徘徊在倒數幾名。他爸媽找了個家教每天幫他補課,卻還是沒什麼起色。隻是期末考試時,他的曆史成績竟是我們班第二,還被老師點名表揚。隻是那一次考試的一門功課而已,稱不上什麼奇跡,更像是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