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已經忘記他了。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他是左撇子或是右撇子,他走路順不順拐……他的麵容變得模糊。他的一切越來越無足輕重。
我已經忘記他了。
1
小學時我們住同棟樓,常被大人拿來比較。
而比較的結果從未改變:我是個標準的好孩子,聽話又有好成績;他是遠近聞名的調皮鬼,扶不上牆的爛泥……大人們不知道有時候所謂的好孩子隻是更擅長於沉默而已。
很多次,我和夥伴們圍在建築工地旁的沙堆上玩,被做工的人抓了現行。那人問,剛才是誰先帶頭的。我們都低著頭閉嘴不答,隻有李華沉不住氣承認了。於是被揪著找家長。
現在想來,他這樣做或許是愚蠢地逞意氣,心念著大丈夫敢作敢當,心念著凡事都要爭第一,如此罷了。但在當時,我突然就有些佩服。
當時我覺得自己永遠也沒辦法像李華那樣誠實。
還有一次,我們玩抓人遊戲。某個三四歲的小娃娃在旁邊觀察,然後搖搖晃晃地也想來參與,卻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除了李華。在奔跑的間隙,我瞥見李華不知何時退出了遊戲,正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攔著那個小娃娃,試圖讓他遠離這片塵土飛揚的危險場地。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所有人都聽到高亢的號啕聲。
大家停下來,看見那孩子滿嘴都是鮮血和沙石。李華早已放棄嚐試,坐在一旁的水泥階上,顯然和這起意外事件半毛錢關係沒有。
聞聲趕來的人臉色鐵青。“怎麼回事?”嗓門還很大。
“他是自己跌倒的。”李華臉色蒼白,表情鎮靜。大家默不作聲。
“無緣無故就能自己跌倒?”那青年人冷笑,“到底怎麼回事兒?”
大家依舊沉默著,卻那樣明顯地都看向了李華。然後,有人吞吞吐吐地開口:“他……”
他什麼?什麼也不用再說了。
李華被青年人拎住領子,朝居民樓拖去。他努力縮起身體想要躲避朝自己臉上揮去的拳頭,苦著臉,似乎想要解釋,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會那樣無動於衷。但事情終歸是發生了,而所有人都在無動於衷。我們看了一會兒,當他們消失在黑漆漆的樓洞裏,就若無其事地繼續玩鬧。
我們都無心傷害別人,也無心保護別人不被傷害。
2
三年級,有天走廊拐角多了個很大的架子,空空蕩蕩。老師說下周市裏會有人來檢查“書香校園”的開展情況,每人必須帶一本書來配合工作。
那些書被老師收上去,參差不齊地在那個架子上放了幾天,然後消失……再也沒有被還回來。後來我被叫去幫老師打掃辦公室,在地上的角落裏發現了它們,就挑了本價格不菲的偷偷拿回了家。
是本生物圖冊,厚厚的銅版紙,上麵有各種動植物的圖片。我最喜歡那裏麵的蝸牛,有著紫色的殼灰色的觸角,漂亮得就像是精靈……而自己平時遇見的,都是些有著白褐相間螺紋的灰姑娘。
那樣漂亮的蝸牛到底存不存在?寫完作業後我在院子邊上的野草叢中找了整整兩個多小時,最終一無所獲。
那時候我總喜歡自己去尋找答案。二年級時輪到我們班升旗,我作為班長自然是升旗手,老師讓大家投票再選出一位護旗手,然而誰也不想浪費玩的時間去練習正步,於是串通起來,一致投了李華。李華告訴我,那次他趁人不注意舔了舔國旗,不是鹹的。所以我知道老師也說謊了,國旗不是戰士的鮮血染紅的。所以我知道有些事情隻能自己去尋找答案。
當然現在我已經能夠理解,老師這樣說並不是真想欺騙我們什麼,而是想用一種盡量崇高的象征來向我們傳遞為祖國奉獻一切的精神。
但在當時我隻是覺得自己被騙了,從此再難去相信。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教給你知識的老師,人們教你如何去獲取信任,如何欺騙,如何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小時候我是所有人眼裏的好孩子,但我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非典來襲時我從家裏拿出個鞋盒,改裝成捐款箱拿去學校,宣布這是要籌款去捐給紅十字會的,並率先往裏麵放了五塊錢。沒過幾天,李華就義憤填膺地向我舉報說有某某從裏麵偷拿錢去買零食——可我卻覺得這些事情都和自己沒關係。
我從來不做壞事以免被人抓到把柄,但在別人做壞事的時候也從來懶得去阻攔——甚至還暗暗竊喜,覺得別人越壞,自己就越被凸顯出來,顯得“好”。並且我總是在做別人希望我去做的事情,從這一點來說,李華確實差一些:他認真值日,樂於助人,熱心於把精力花費在細枝末節上,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卻一點兒也不為學習成績擔心;他根本就不知道別人希望他做什麼,所以總是把事情完全搞砸……
盡管如此。當時我還是非常羨慕他,以至於決定要在小學畢業的最後一天,完全無視校規校紀,去故意闖些禍來向他致敬。但我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做,隻是老老實實地上完了課,聽講的時候還是不敢交頭接耳。六年來的習慣,不是說改變就能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