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長夏(1 / 3)

在這個離七夕很近的文藝彙演中,文藝部以促進校園愛情事業為名,決定奉獻那出《戀愛的犀牛》。它是一個關於偏執的愛情故事:偏執狂馬路愛上了明明,過分誇大了她和其他所有女人之間的差別,為她做了一個人能所做的一切。在誰都懂得用理智扼殺感情的今天,他像是人群中的犀牛般怪異得讓人無法理解。

做出決定的那個下午,潘衝進你們宿舍,很有些激動地揮舞著一遝資料,指著你說,沒錯就是你,你當導演。你把目光穩定到那遝紙上,發現那是入學時上交的高中成長檔案,它詳細記錄了你當年執導這部話劇的成功經曆。

你覺得自己無辜而百口莫辯。你說那是在許多年前了。

潘眉眼彎彎地笑著。沒有餘地。

真的是在許多年前了。

如果不是那次市話劇節,你不會知道學校已經寬容到如此地步:默許你們排練《戀愛的犀牛》以此討好那群大學生評委,唯一的要求是刪改裏麵那些過於“成熟”的內容,而把關於“理想與信念”的部分做重點保留。

當時任務安排得很緊,你決定把他拖下水,扮演那個固執的情聖。

他皺起眉毛,很不開心地接過你手裏的劇本,說我再考慮考慮,說你又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全班幾乎都沸騰了,有人拍著你肩膀說一定要小心保護好女主角,防止她被因妒暗殺。有人圍著他揶揄:班草到時候衝評委多笑笑,一定就是最高獎……

他在巨大的壓力下考慮了一整天,最後還是答應。總是這樣,當時你們總會願意為對方兩肋插刀。

有他在,其他角色的演員並不難找。經過了兩周的磨合,演起來也算像模像樣。排練的最後一天,下午早早就結束。眾人都散了,你們兩個留下來整理道具,清掃舞台。

片刻之後,大雨傾盆。沒人帶傘。你猶豫著,想給家住附近的同學發短信求助。他四處打量,然後突然從那些摞成山的廢棄桌椅間抽出一把大傘,墨綠色,沾著灰塵。

把它伸到雨裏衝洗幾下,傘麵頓時幹淨起來,水潤到似乎有些動人。撐開後,發現傘骨斷了幾根,但明顯能用。他於是挑起眉毛,笑著對你說,走吧。那笑容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走吧。

你們小心翼翼地擠在一把傘下,書包反背在身前,肩膀緊挨。地麵不平,積水成灣,你不小心踏上一塊活動的磚塊,趔斜著向一旁倒去。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拉住左腕,找回平衡。

他壓低聲音喊著你的名字,說你小心點兒,這傘其實不大。聲音在你耳旁響起,不與年齡相稱的悅耳低沉。然後,似乎帶點猶豫,握在你腕上的手輕輕鬆開。

你沉默了沒多久,就開始念念有詞地數台階,想要轉移注意力,來忽視掉這份親密的尷尬。平日裏猶如同性般自在相處,這次仿佛是中了邪,偏偏就顯得尷尬。雨水在風中晃來晃去毫無章法,打在你們身上,帶著濕重的氣息。忽而有銀亮的一道光,然後是雷聲,如永不能止息的炮火般滾滾而來。這便是暴雨的脾氣,叫人根本無從躲避。

從藝術樓到傳達室,一百三十二級。還好,你們最終順利抵達。

向傳達室的老師借了把傘,他把濕透的褲腳挽起來,抱怨了幾句,然後微笑著與你告別。

夏季白晝漫長,路燈亮了,周圍卻隻是灰蒙蒙的雨幕。他撐著傘,挺拔的背影在天地的灰白中模糊。你在傳達室等著父親開車來接,時不時朝他離開的方向掃上一眼,直到什麼也看不見。

經驗證明,身體記憶有時牢固得可怕。此後的許多年,在每個失眠的夜晚,你左手腕的皮膚都會微微發燙。

每當此時你都會想,他的手心未免太過溫暖了。

夢境裏經常會有這樣的事,原本隱秘的不再隱秘,原本坦蕩的也不再坦蕩。回憶不受控製地洶湧而來,那些陳穀子爛芝麻被一股腦地翻出,曝曬在你眼前。而你,隻是覺得自己突然張口結舌無法追述有關他的所有事件。

在那個夏季特有的膩長夜晚你驀地醒來,心生僥幸猶如躲過一場劫難。

還是那件事,它糾纏你甚久,無法擺脫。

體育課的時候,你們請假回去排練。坐在空教室裏,對詞對了沒幾句就開始閑聊。三言兩語間,話題繞著話劇的內容逐漸跑偏,最後你們開始談論愛情觀——你早就忘記了為什麼會這樣——最後,他向你承認,自己確有暗戀對象。

“連名字都告訴你的話,還能叫暗戀?”他挑眉看著你,漫不經心地說,“暗戀,就是誰也不能透露。”

你頗為讚同地點頭,然後把好奇心轉移到了另一個方麵,追問他暗戀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沒說話,一心一意盯著自己手裏轉動的那支筆。許久,終於問,為什麼不自己試試?

熱風回灌,何處傳來零星歡笑,它們的溫度讓你突然間說不出話來。

陽光猛烈地落在無數片小巧樹葉上,閃出一片白花花的光。他不再等待你的回答,隻是看向窗外,說試試吧,挺刺激的。

你想起來曾經耳聞的慘烈故事,刀山火海,無數次遍體鱗傷,毫無必要。回答的時候語氣很堅決:不趟渾水。

他搖了搖頭,站起來的時候課桌被撞了下,咣當作響。走過去把窗戶開到最大,然後撐著窗沿探頭向外看,那些風讓他的頭發晃動搖擺。低沉聲音從風裏傳來,不趟怎麼知道水渾不渾?

已經這麼久了,忍不住回想過去的你突然發現,他那時就像是冷兵器時代的名將,擅長用刀劍,寒光閃閃地解剖一切,氣吞萬裏,睥睨疆場。而你浮躁強大,如同隻會火炮的冒失軍官,計算錯了方位,一聲令下後隻能看著炮彈呼嘯而去,揚起漫天塵埃淹沒了他的劍與刀。

那時太陽在天邊將落未落地停了很久,始終碩大如盤。

你隻是覺得自己深受刺激,默默吸一口氣決定反擊,問他,如果在四十歲的時候你還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結婚,那麼她願不願意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