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完你的話沒有笑,隻是歎了口氣,說看情況吧,世事無常。你當時錯愕地站在那裏,沒有想到他的回答會嚴肅正經到這麼毫無意義。你現在回想起這句話,隻是想再問他一次,世事是怎麼個無常。
而當時,他回頭看見你不知所措的樣子,突然笑起來,說原來偶爾讓你震驚一次也挺有意思。
……當時你有無數句話想用來罵他的戲弄最後卻都沒說出口,因為突然間記起,確實已經很久都沒有遭遇這樣無害的驚訝了。
“別擔心。”他最後這樣說,然後迅速把臉轉回窗外。你發現此時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容。“到四十歲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他擅長假裝,你擅長忽視。他能隨心所欲地講出各式含糊的謊言,假的也能說成真的。你能嬉笑怒罵地說出各種堅定的信念,真的也能說成假的。所以很多時候你們相互依賴,卻又比陌生人懷有更深的隔閡。極少數的,有幾個瞬間你們能恰好地發現彼此,真假終於相對。
世事安好。
隻是在他離開後的許多年,你們都沒有再聯係。潘說,這是種過於病態的執念,你是在等待最完美的時機來把一切重新開啟,而完美的東西其實都是不存在的,所以隻能日複一日地拖延下去。
彼時你年輕得讓人難以置信,與他不同,你總是因年輕而越發怯懦。
那次排練,六點到七點半,禮堂。五點四十你去教室拿劇本。
擰動把手。鎖齒發出清爽利落的哢噠聲,門被打開。去食堂吃飯的人都還沒回來,教室空蕩。
你看見自己的影子爬到那排課桌中央,停住。在這樣炎熱的季節,夕陽都是燦爛的,輔導書參差不齊地立在你視線裏,成摞成摞投出幾小片曲折陰影。他伏在靠窗的桌子上,沉沉而睡,每一處姿勢裏都浸透著疲憊。
你對著這幅畫麵看了十幾秒,然後動作緩慢地把門重新合上,力求不發出任何聲響。
退回到樓梯口,那裏窗戶大開,暖風長驅而入。
原來一見鍾情真的神奇若此,心跳停滯頭腦空白。隻是不知道,在相熟相知到如此地步時,這一眼驚心還稱不稱得上一見鍾情。你無法問為什麼,也無法為自己辯解。總之如此。
夏季的蟬鳴起伏徘徊,萬物悠遊自在地生長盛開,這是屬於它們的季節,沒有憂心忡忡,所有煩惱都事不關己。
你掏出手機來,看著上麵的數字跳動。穩穩神,重新向教室走去準備將他喚醒。
混合著自己的心跳,你聽見腳步聲,不輕不重。
在樓梯拐角你與他迎麵相遇,差點相撞。他看著你驚詫的表情,有些得意地微笑,揮動手裏的東西:“劇本我拿出來了。”
你點點頭,轉身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七夕很快降臨。
禮堂早已被布置好了,你從側門去後台,那條狹窄的走廊老舊卻幹淨,木質地板咯吱作響。
走廊上有扇很小的窗戶漏進光來,能讓你向外麵瞥一眼會場全貌,看見正對舞台的牆上掛著橫幅,紅底白字是莎翁的詩句,“你的長夏永不凋零”。
會場逐漸人滿。燈光退暗。舞台上亮起幾束燈光,帷幕拉開。
帷幕再一次拉開,同一部戲會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在不同人的眼前反複上演。戲可反複,世事無常。
你回過神來,仔細辨認舞台上傳來的聲音:“忘掉你就不必再承受,不必再痛苦,忘掉你沒有的東西,忘掉別人有的東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後得不到的東西。”是第十六場的末尾。
扮演馬路的人在台上深情朗誦:“忘掉愛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鳥忘掉湖泊,像地獄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曾經快步如飛,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忘了她!”
同一部話劇,不同的人演來總是不同的味道。舞台的側廊,明黃光線從厚重帷幕間滲出。你坐在台階上,翻看著手裏的劇本,兀然回想起過去,回憶往複交織間你覺得自己像是打了慘烈勝仗的古代將軍,披甲揚鞭意氣風發,卻一無所有。
很多年以前,正式比賽的那天一切順利。沒有突發情況,沒有過於緊張而發揮失常……順利到有些不真實。帷幕落下,他站在後台笑得眉目舒展,肆無忌憚,如同橫亙生死的古老神祇。
你覺得這個笑容一點也不帥氣,但還是記住了它,並莫名其妙地會一遍遍回想它。然後,它就在這樣的反複回想中日益模糊,麵目全非地被你留在心裏。很多東西都是如此,平淡無奇卻被記住,天長日久地記住,然後就帶有很多難以言說的象征意味。
日後你回憶起它,總覺得那是個溫暖的終結。
探照燈驟然明亮,警報聲大作,散漫走上台來的警察拿槍對準馬路,說不許動,馬上釋放人質舉手投降,你已被包圍。所有人衝進犀牛館呆望著一切,燈光讓他們額角的汗水閃爍不已。落幕時一切不過如此。
馬路為愛情謀殺了唯一的朋友,愛情潮襲而來我們無動於衷。落幕時一切不過如此。
杜拉斯說,愛之於我,不是肌膚相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很久以前,你把這句話用第二人稱向他傳播,那是你對他的本性下的斷言,也是你所有無端的揣度與猜測。而現在你意識到,其實被它形容的人應該是你自己。
他就在十四個小時的車程之外,這點兒距離在整個世界的浩大下其實並不值得一提。但是並沒有必要去探望去自尋煩惱,這些年來,你的生活一切安好,沒有任何不明智的選擇,沒有偏執與不合邏輯,沒有選擇也沒有新的開始。你於是開始相信潘的斷言,所有親密的感情都如同真理,隻能在特定的範圍內發揮作用指點方遒,一旦多邁出一步,哪怕是朝同一方向邁出一步,也會脫胎換骨變為謬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