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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兒懷孩子了。這消息是六兒在田裏告訴何旺子的。何旺子有天早上準備去師傅那兒,忽然看見了田地裏的六兒。
六兒說,翠兒懷孩子了!
何旺子說,真的?翠兒真的懷孩子了。你有孩子了。
何旺子在去師傅家的路上,忽然哼起了瞎子以前教他的歌,這歌他好久都沒有唱了。“小妹子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呀喲,外帶小生意啊。”到了茶鋪村,經過師傅家茶園的時候,何旺子特地從路上跳到荊棘密布的田埂上,他對左勝的墳作了個揖,說,左勝瘸子,翠兒懷了孩子了,她給六兒懷了孩子了。
何旺子到師傅家,看見師傅家的小屋屋頂的煙囪在冒青煙,進屋一看,師娘回來了,師娘給何旺子帶了一罐奶粉,何旺子想把這罐奶粉送給翠兒。
師娘是回來采茶籽的。十月間了,茶園的茶籽熟了,這東西產量少,金貴,采了榨成茶油,是很討那些追求返璞歸真的城裏人喜歡的,茶油貴,所以茶籽也就很寶貝。師娘家的茶園快荒了,毛林草深的,一進去,一條土蛇就鑽了出來,嚇得師娘倒抽一口涼氣,就罵何旺子,你一天到晚跟你師傅在忙些什麼,整個鄉裏都跟炮打了似的,活的人都沒幾個,死的人又有幾個?難道你們一天到晚做喪?
何旺子不做聲,見了茶籽就摘。摘到最後麵時,師娘尖叫了一聲,說,天啦,我這幾根茶樹怎麼全死了?這是得罪了茶神了。
何旺子趕緊四下裏瞧,真的有茶神?那幾株茶樹清明前采茶時還是好的,記得夏天時他還跟師娘進來鋤過草,這幾株茶樹也是綠油油的,連同那棵綁了紅綢的茶樹都枝枯葉黃了。師娘叫何旺子去把師傅叫來,師傅過來看了看,說,可能真的是汙了茶神。茶樹是有靈性的,最愛潔淨。
何旺子猛然想起過七月半時,他看見六兒大伯把翠兒按在地上,就是在這個地兒。何旺子就把這事跟師傅說了。師傅說,就是這個事,地肮髒了,沒得救了。
師娘還在那兒發煩,罵人,罵翠兒、罵六兒大伯,連埋在墳裏的左勝都罵了,怪他招來翠兒,惹出一些事。
何旺子背著背簍不做聲,路旁有腳步聲,何旺子心下一動,莫非是翠兒?真的是翠兒,她、六兒和六兒大伯三人。
六兒大伯老著一張臉,問師娘,嫂子,煩什麼呢?有些事講得,有些事講不得。
師娘先臉上有點掛不住,但轉而卻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說,怎麼呢,六兒大伯,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靈,你以為你做得巧妙,你來看看我這幾棵茶樹,它都羞死了。人還是要長臉,不能跟畜生樣的,連樹都知道要張皮呢。
六兒大伯說,誰是畜生了?誰不要臉了?
師娘說,我說那種脫褲子日女人不擇對象不擇日子也不擇地方的人,這樣的人不跟畜生樣的?比畜生都不如,畜生戀襠都知道找個背人的地兒。
六兒大伯氣極,跳下來,撥開荊棘準備尋上來理論的,他一跳,左勝墳頭上一塊石頭忽然滾了下來落在他的腳尖處,而且還刮了一陣漩渦風。六兒大伯震住了。翠兒在路上叫了聲,左勝。六兒大伯就露了怯,退回去了。
何旺子在茶園裏問六兒,六兒,你們幹什麼去?
六兒說,去鎮上醫院給翠兒檢查檢查。
何旺子問,你們回來還走大路嗎?
六兒說,不知道。
何旺子等他們等到晚上七點,他們也沒從茶園經過,可能是從小路回去了。何旺子抱著師娘送他的一罐奶粉回家去,到了村超市那兒,看見六兒坐在超市門口的長板凳上,跟周老爹說著話。何旺子問,六兒,你怎麼在這裏?
六兒說,等你哩。
何旺子問,怎麼了?
六兒說,我大伯說要把翠兒肚子裏的孩子打掉,說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何旺子問,是誰的?
六兒說,不知道,我大伯說是日子不對,翠兒七月來的,肚子裏孩子已經有五個月了。大伯說不是我的,要打掉,到時候生下來丟人現眼。
周老爹說,五個月了,從端陽節就懷起了,這估計是左勝的種,這憨頭給左勝懷了個遺腹子,左勝生前都不曉得。
何旺子回家,聽到竹園裏有拖鬼雀子叫,“拖,拖,拖”,叫聲短促而詭異,令人汗毛倒豎。何旺子朝竹園裏扔了塊土垡,隨即就有鳥撲騰翅膀的聲音,叫著“拖,拖,拖”飛走了。何旺子在馬太婆家看了會電視,回來懶得洗臉洗腳,就和衣躺在床上。房裏兩張床,那張是大伯跟大媽的,沒人睡,大伯走時都把鋪蓋卷了,蚊帳也垂下來紮在被絮下麵。何旺子開著燈,睜著眼看著牆上掛著的瞎子留給他的胡琴,又看了看房梁上懸掛著的大伯的一件蓑衣,這蓑衣還是爸留給大伯的,那麼懸掛著,何旺子覺得像吊死鬼,但因為是爸爸穿過的,何旺子倒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