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 2)

12

師傅的兒子打電話來說媳婦在廣州生了個兒子,叫師娘過去帶孩子。師娘聽了高興壞了,連夜收拾了兩大包行李,跟師傅把屋裏的一些事情做了交代就走了。師娘說她不會待很長時間,幫他們帶幾個月就回來,新媳婦剛添生,什麼事都不懂,需要有個老人帶帶。

對於生和死,師傅都很淡然。他說,生,生不息,死,死不絕,生不為之喜,死不為之悲,就是道。

不管道不道的,反正師娘一走,師傅就蔫了,有喪事就做道士,沒喪事就在村裏串門子,四處看麻將,站在人背後,輸贏都不做聲,能把地站出個坑來。師傅家裏的事就是何旺子的,何旺子幫師傅喂雞,幫師傅掃地,幫師傅燒飯,幫師傅洗衣。師傅每天就給張天師上三炷香,然後屁事不管,茶園的草長深了他也不去鋤一下。菊香過來說了幾趟了。師傅從不進茶園,何旺子也就懶得進。

入秋了,鄉村裏老了人,喪事一般都做得熱鬧,天氣漸涼,屍體可以多放一天,排場也就鋪得開一些。這天,何旺子正在堂屋看師傅畫的一道新符,在仔細揣摩筆畫走向,一轉頭,看見一個身穿大孝的男子跪在了自己的身旁,是右膝蓋著地的。這個人何旺子認得,是本村的,跟六兒是一個組。他以前牽瞎子時還到他家給算過命,還吃過飯,菜數很豐盛,是個善主。

何旺子放下符籙,趕緊攙扶孝子起來。說是次日伴夜,孝家要他們下午就過去。何旺子應了下來。孝子走了後,他便趕緊給師傅打電話,然後把《血盆經》請出來唱。三天不唱,詞就生疏了。

班子湊齊後,照例是在師傅家吃中飯,請了菊香嬸過來幫廚,現宰了一隻雞,師娘養的一籠雞快被師傅吃幹淨了。晚上不能回家,師傅把鑰匙給了菊香,讓她幫忙照看下。菊香說,放心吧,屋裏搞得跟座廟似的,哪個賊會惦記?

麵包車一進到村裏,何旺子就興奮了,他坐在副駕駛室裏熱情地跟公路上的村人打招呼。車往前開,他看見自己家的竹園了,看見馬太婆家的稻場了,看見水溝旁茂盛的美人蕉花了。然後,他看見翠兒了,翠兒背著個大布包在公路上跑,都不知道避讓車,師傅趕緊刹車,車蹦了一下,翠兒也蹦了一下。

坐在後麵的大爺們伸出腦袋罵,找死啊,趕著投胎啊。罵一句敲聲鑼,丁零哐當地把翠兒唬住了,眼裏蓄出一泡淚水。何旺子問,翠兒,六兒呢?

翠兒說,死啦。

師傅說,你才死一個老公,現在又死一個老公,你八字蠻硬呢。

翠兒說,他大伯一棍子把他鏟在地上了,死了。

說完翠兒就繞開車繼續跑,像後麵有人追似的,後麵還真有人追,從前麵的芭茅叢裏穿出來一個男人,是六兒大伯。他手裏捏著一根竹竿,跑得氣喘籲籲,臉頰帶汗。他趕著翠兒,罵道,你個憨屄,你站住,老子抓住你了看我不把你腿鏟斷。

師傅問,老哥,翠兒說你把你侄兒打死了?

六兒大伯說,放她娘的狗屁,打死了我還能站這裏,不早抵命了。

家務事不好管的。師傅發動引擎,麵包車動了起來。何旺子探出頭看到六兒大伯朝翠兒背後扔棍子,剛好砸在翠兒的腿上,翠兒撲倒在地,然後六兒大伯像拖死狗子一樣拖著手腳撲騰的翠兒,拖了一段路才讓翠兒站起來,站起來的翠兒用拳頭捶六兒大伯,六兒大伯也用拳頭還她。

何旺子縮回腦袋,說,六兒大伯真狠,打人像打頭豬。

師傅說,會遭報應的。

太陽還很大,坐在喪家門前用卷簾搭的簾棚裏渾身都燥熱,兩台落地扇對著死人吹,還是會隱隱聞到一股屍臭味,氣味不大,但很有韌性,幽靈般附著在人的鼻子下,趕都趕不走。師傅命孝家端碗清水來,師傅念動咒語,那碗水竟微微蕩漾起來,咒語念完,那碗水才漸漸平靜下來。師傅叫何旺子把水端到稻場前的草垛旁去。何旺子去端那碗水,那碗水臭得像塊腐肉,何旺子差點吐了。但堂屋裏沒有了異味,進出的人就多了起來,開始有哭聲了,唱歌一樣的哭聲,有調子有詞,唱得哀哀淒淒的。

很快聚集了很多人。簾棚裏糊壽仙筒的、紮紙人紙馬的、折元寶的、寫賬的都熱鬧起來了。何旺子在道士中依然是焦點,都是本村的人,個個都是熟麵孔,他們都愛開何旺子的玩笑,他們故意惹何旺子發惱,惱怒下的何旺子說話的聲音越發的尖,像根針,但這根針又不紮人,反而撓癢癢似的撓得一片笑聲。他們問何旺子什麼時候娶媳婦生個小道士出來,有蹬鼻子上臉的人還要去脫他的褲子,看他的東西能否做種了。何旺子護著褲子趕緊跑出簾棚。師傅在堂屋麵朝簾棚點香,麵無表情,他用眼睛的餘光瞟了一眼跑出簾棚的何旺子。師傅向打大鑼的遞了個眼色,鑼“嗡”地響了起來,法事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