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北風越來越肆虐了,窗邊的那棵楝樹像一隻猛鬼樣直往窗欞上撲。
回來啦!
齊飛翔的魂魄還在這寒冷的風中遊蕩。她覺得齊飛翔大抵活不過今晚了。
父親的兩隻眼睛在牆上盯著她,像兩隻鋼戳子一樣時時戳著她。她必須要將他的仇恨繼承起來,這世上唯有仇恨才具有盔甲的質地,這樣的硬氣能撐住脊梁撐住頭顱,撐住生命。
在齊飛翔入伍半個月後,她隱隱感覺到身體有一些不對勁,她總覺得她的小肚子裏像是遊進了一條魚,這條魚整天在裏麵吐泡泡。她猛然驚覺自己懷孕了。
沒有嘔吐,沒有倦怠,沒有腰腹酸軟,沒有一般孕婦懷孕的兆頭,但是她能肯定自己懷孕了。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跟早春裏看到青草往外拱一樣令人高興。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她鎮定無比,她覺得她的全身上下瞬間籠罩著一層聖光,活著的身體裏有另一個生命活著,這是多麼神奇的事情。
兩個月後,齊飛翔的電話才打到學校的門房。門房師傅來叫她時,她立刻衝出了教室。他說集中訓練結束了,馬上新兵下連,部隊領導找他談話希望他去駐守內蒙古戈壁灘,那裏的邊防哨所隻有一個人,駐守兩年,部隊答應提幹,解決工作編製問題。他已與家裏人商量過,他父母是支持的,他也就答應了。他告訴她那裏黃沙滾滾,荒無人煙,隻有天地和黃沙。一部電話隻能通到營部,每隔三個月營部通信站才送一次信。他已從惡劣的環境中感知到了恐懼,他對未來有種無法把握的悲哀。
他求助於她,她是他的光,是他穿越黑暗的力量。她的眼睛裏裝著滾燙的砂石,裝著天荒地老,裝著堅忍不拔。她說,去吧,戰士,我等著你,永遠等著你。
她流下眼淚,她忘記了說懷孕的事。
她悄沒聲息地孕育著這顆種子,她每天都靜靜地聽著子宮的動靜,她於一個夜晚聽到了這個小生命的心跳聲,均勻有力的“怦怦”聲,像敲一隻小皮鼓。她激動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睜大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操場,看著月亮的光輝將樹的影子從東邊挪到西邊。
她的肚子一天一天變大,終於凸了出來。同學們都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都問她是怎麼回事,她不說,什麼都不說。老師在一個晚上來到她的寢室,問她怎麼了,她知道再也瞞不住,她說她懷孕了。老師問是誰的?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任老師怎麼問,她不再開口說話。校領導也找她談話,也問了她懷的誰的孩子,她照樣不說。校領導問她知道不知道廉恥,她把頭偏向了另一邊。最後校方給了她兩條路,一條要麼交出孩子父親然後打掉孩子繼續上學,一條要麼退學,願幹嗎幹嗎。她選擇了第二條。她來到宿舍將鋪蓋一卷,衣服一收打個包背在背上就出了宿舍門,出了校門後,她將鋪蓋扔在了垃圾桶,兩手空空地走了。
太陽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因為孕育,她的手有一些腫脹,掌紋被撐開了,她看到自己滿手破碎的紋路,如小刀胡亂刻的一般,雜亂無章。
她挺著肚子回到了家。父親跟母親在木槿花遍開的院子裏看著她,目瞪口呆。她說她懷孕了。母親問,是誰的?她說,齊家的。
母親問,你這樣子怎麼上學啊?
她說,不上了。
父親說,不上了,你畢業證都沒拿。
她說,拿不拿都一樣,糧管所都倒閉了,這世上哪裏有個萬年樁。
父親站起來將屁股下麵的椅子高高舉起,要向她打來,被母親攔住了。母親說,她懷的是齊家的種。
她在房間裏聽到院子裏的父親高聲叫道,當初生下她,就該把她摁尿桶裏,這就是個孽障啊。
第二天一大清早,父母就在廚房裏忙活起來,案板上擺著魚和肉,兩棵新鮮的紫蘇放在銀色的水瓢裏。水槽邊的煤爐上一鍋母雞燉花菇已經滾穿了,咕嚕咕嚕地把黃油推向邊緣,從裏湧出一層一層醇厚的汁液。
菜快上桌時,齊大國夫婦來了,齊大國一手提著一盒八寶粥一手提著一盒高鈣奶,他老婆一手提著一盒旺旺雪餅一手提著一盒早餐餅,這禮品火紅的包裝熱鬧得很,把她家的小茶幾都占滿了。
母親說,不用這麼客氣,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齊大國嗬嗬笑,說,禮數不能少。
齊大國的老婆一眼就看見了她凸出來的肚子,她瞥見她眼睛裏閃現出的驚訝和鄙視。這女人拐了一下齊大國,把下巴朝她的肚子這裏揚了一下,齊大國朝她看了看,然後也用胳膊拐了一下女人,意思是他知道了。她沒有動,就這麼挺著肚子讓他們看。
父親給齊大國倒酒,齊大國捂住杯子不讓倒,說是高血壓不能喝酒。父親說,堂堂一個所長給一個開拖拉機運糧的小職工敬酒,哪興不給麵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