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到了學校後沒多久,她雙眼的眼皮開始跳動,閉上眼睛眼皮也一樣跳,沒有一刻停息,她不想去看醫生,她已經習慣了身上許多的怪毛病。在一個傍晚,她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父親告訴她,糧管所已經沒有了,所有職工全部買斷了,存糧運到了市裏的儲備庫,借的糧食和稻草都還清了。

她沒做聲。她知道她沒有後路了,那個糧管所和它周圍的一大片田地都會在將來疏離她,就像不走動,親情也會變得淡漠一樣。

掛掉電話,她跳下床,想出去走走,一出宿舍樓,就看見了齊飛翔,蹲在一排小葉黃楊前抽煙,他穿著一件白色T恤,藍色西裝褲,被淡淡的太陽餘暉照著,幹淨得像被水洗過一樣。她在他麵前站住,他朝她歪歪頭,她就乖乖跟在了他的身後。

在宿舍拐角處,她看到一輛橙紅色的大卡車停在兩棟高樓之間的陰影處。齊飛翔闊氣地給門房大爺扔了一條煙,車就開出去了。很快便駛出了城區,在幹燥的郊區水泥路上跑出一陣黃塵,窄窄的馬路,兩旁高高的白楊樹,被晚風吹得一片脆響,馬路兩邊是農田,但卻聞不到莊稼的氣息。她嗅了嗅,從初冬的泥土中嗅出棉花稈的味道,她知道這裏的田地已經大麵積種上了棉花,穿衣已經比吃飯重要了。

黑咕隆咚的夜,即使車燈開啟也驅不散這棉被般厚重的夜色。空氣中有了薄薄的寒意,前麵就是長江的支流了。齊飛翔“吱”一聲將車停在江堤上,江麵瘦成一條臍帶,江水幾近枯竭,沙石與雜草填滿了江灘。江堤的這邊依然是棉田。

吱吱、啾啾、謔謔、咕咕,她的耳朵一跳一跳的,她聽到大地深處的各種聲音,蟲鳴、鳥叫、獸吼,這萬籟俱寂的沉靜裏潛伏著各種躁動。隔著幹枯的江岸看對麵城市的燈火,像一個穿著豔麗衣裳的妓女。

齊飛翔拖出一條棉被鋪在車廂裏。她躺下來一件一件脫去自己的衣服,赤身裸體,她向天地打開自己,像蛾子從繭中掙脫出來。她被一把火燒著,不覺得寒冷。齊飛翔也快速脫去衣服,她摟著他像摟著一截燃燒的炭。這樣的熾熱是另一種真誠,令她心頭一震,這滾燙惹得她汁液橫流,像一瓶水被打潑了一樣。她張開腿,如一座糧倉向豐收的田野敞開。她的道路狹窄,他一點一點挺進,小心翼翼卻又百折不撓,像一個農人揮舞著鐮刀在荊棘密布的芒碭中前行。她忍受著初極狹的疼痛,在猛然的一沉中,她才有了豁然開朗之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的身體像江水一樣流淌起來,在無邊的曠野中漸漸失去重量,像一具空洞,這種恐懼令她死死抱住齊飛翔,她想拚出全身的勁把他摁到自己的身體裏去,她需要他來填充她的身體。她是荒野中的一棵莊稼,需要他的灌溉,在豐沛的雨水中,她膨脹瘋長,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枝椏橫生。她希望他能給予她狂風和雷電。她希望有一種無限的能量來同她作戰,能摧毀她擊垮她。她的耳朵裏又傳來啃噬的聲音,密集的,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縫紉機,似乎要把這種聲音縫到她的身體裏去。她痛苦地哀叫著。她希望即刻就沉淪。身體本就是上蒼賦予的疆場,在天塌地陷中,她希望聽到金戈鐵馬刀槍鳴響的聲音,她需要這種聲音去掩蓋她耳朵裏的啃噬聲。她叫著,嘶吼著,像一頭被困的母獸,在左衝右突中找不到一條出口,天與地都塌陷了,絕望中,她終於聽到了武器的聲音,聽到了強有力的揮動,終於廝殺了,奔騰了,她被他揮舞的斧頭砍去了雙手砍去了雙足砍去了頭顱。她沉到了萬劫不複中,跌入了無底的深淵中,無比快樂地下墜下墜。塵歸塵,土歸土,世界總算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