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2)

糧校裏她學的是糧檢專業,齊飛翔學汽修。她原以為糧校會有大塊大塊的實驗田和各種感應器裝置的科研室,專門研究和培育糧食,會有各種閃著金光的稻穀。直到繳完學費她才明白糧校很簡單,簡單到隻有兩棟樓,一棟教學樓和一棟宿舍樓。糧校許多專業都跟糧食八竿子打不著,竟然還開設酒店管理和服裝設計課程。

如何通過耳鼻口眼手嘴這種感官觸摸鑒別糧食等級,這些她早就知道,她的五官神經似乎比別人要格外豐富些,她甚至懷疑自己有特異功能。在田間地頭她伸手觸摸著抽穗和灌漿的稻穀,是早稻中稻晚稻,是常規稻還是雜交稻她心裏一清二楚。糧食在她的眼裏是神聖的也是詭異的,詭異到同樣的稻子不同的人製出的種會不一樣,同樣的稻種撒在不同的田裏味道也會有差別。

她雙腳踏著土地,雙手摸著稻穀長大,她覺得自己有秤砣一樣的分量。

三年級上學期期中的時候,父親把她和齊飛翔都叫了回去。父親那個時候當上了糧管所所長,老所長退休了,提議由父親任所長。那天她跟齊飛翔都以糧管所職工的身份參加了全所大會,連所裏的老小家屬都帶了。父親像一個大勢已去的君主,麵臨這破碎的河山。父親說,國家放開了糧食價格,糧食市場化勢不可擋,我們糧管所作為計劃經濟時代的一種糧食機構,被體製圈養了幾十年,如今已是到了日落西山的地步。

父親說,過幾天,省糧食廳市糧食局的領導要到我們糧管所來看看,我們能讓人家看什麼?看幾口空倉?看幾隻生鏽的磅秤?看裂得像溝一樣的曬場?作為一個跟糧食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老糧人,我唯一能做的、想做的就是,即便是死,我也要帶著大家死得漂亮,我們為國家收了幾十年的糧食,守了幾十年的糧食,從這個鄉有糧管所這天起,我們鄉就再也沒有餓死過人,我們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農民。我們不能讓他們看我們的笑話。我這幾天已經跟一些糧食加工廠、酒廠、種田大戶甚至是糧食販子都聯係了,他們都答應借糧讓我們填倉,我們有門路的托門路,有關係的走關係,糧食無論多少,我們都要,賬要記清楚,將來好還。眼下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了,搏一搏,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在這樣的關口,我希望我們所有職工包括家屬都能團結一致,為保住我們的糧管所做最後努力!

父親的話講完了,但是沒有一個人拍巴掌。父親說,散會吧。會場也沒有一個人動。過了一會兒,人群裏有了嚶嚶的哭聲,這哭聲像是濺出的一點火星,漚了半天後,一下就著了,會場一片痛哭。所裏上上下下五十號人都撲簌簌落淚。

她跟齊飛翔走出會場。她看到倉庫的磅秤上鏽出了銅綠黴,糧倉白粉壁一塊塊撲簌簌往下掉,水泥曬場上水泥炸出了一條條縫。這些家什物件似乎都感知到了大限,開始流露將亡的症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