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對父親變心的擔憂每天都折磨著她,令她無法安心學習,她的成績本來就不好,中學裏添了英語、化學和物理後更是趕不上趟。齊飛翔跟她是一路貨色,於是倆人談起了戀愛。你寫一張紙條給我,我寫一張紙條給你,夾在課本裏,地下工作者似的傳來傳去。有時候走在路上,冷不丁她的腳邊就會飛來一個紙疙瘩,用透明膠層層裹住了,她撿起握在手心裏像握著一顆炸彈,心裏怦怦直跳,沒尿也往廁所裏跑,蹲在最裏麵的坑上展開紙條,起頭的一個“娟”字就令她麵紅耳赤,紙條裏每一個字都像是棒槌敲著她的心鼓。

很快學校就傳出了她跟齊飛翔早戀的事。老師將此事告訴了她的父親,父親沒有找她談話,但是通過母親的口,她知道了他們的態度,母親說,女孩子名節重要,不要做出格被人詬病,鎮上人人都長著眼睛。

她明白他們的話,他們並沒有反對她跟他來往,他們根本沒指望她能成龍成鳳,他們靠著糧食生活,隻知道有碗飯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她覺得父親從心裏是輕視她的,他不想給她搭建一個更高的平台,他認為她的前程不過是與齊飛翔過過小日子。

她陡然間就生出了不甘心,也陡然間對父親生出了怨恨,不被重視的怨恨,這些別扭藏在心裏,表現出來的便是冷漠。

那時糧管所因從信用社貸不到款隻能打白條,所以愈加冷清了。齊大國一家已經搬出了院子,在鄉衛生院對麵買了地基蓋了樓做起了小本生意,偶爾開著所裏的大卡車去收糧,但拖回來的糧食卻少得可憐。許多糧販子像鷂鷹似的在鄉間盤旋,逢到有收割的田地就守在田壟裏收地頭糧。

父親那柄威風凜凜的鋼戳子也吸引不了眾人的目光了,農人席地而坐,談天說地,再也沒有農人把煙夾到他的耳朵上了,也沒有光膀子和奶子翹翹的女人們圍攏到他身邊了。

晚上在木槿花開的院子裏吃晚飯,父親的臉總是陰沉沉的,看見她剩口飯在碗裏竟忽然發起火來,將她的碗摔在了地上。父親說,吃不完就不要盛那麼多,留個碗兜子給誰吃,你喂鬼呢!她頂撞道,是,我留著就是喂鬼的。

就是從那晚開始,她有了睡前捕捉聲音的怪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她的耳朵順著大院到了街道繼而上了公路,然後到了西角廣袤的田地裏,她將雙耳插在地裏,凝神聚氣。她聽到幹涸的水溝裏泥鰍甩著尾巴在鑽洞,她聽到堰塘裏雌魚騰空躍起將肚子裏的籽板在水裏,她聽到收割過的田地裏稻茬在喘息在呻吟,她聽到墳上的陰人與荒地上野鬼的歎息,她聽到棉鈴蟲與稻飛虱在交配繁殖,她聽到許多害蟲在啃食莊稼,大口的,瘋狂的,咀嚼得汁液橫流,她聽到大地在掙紮在喊冤在吼叫在顫抖,麵目猙獰。她嚇得趕緊將耳朵收了回來,她的後背流出一身冷汗,然後在虛脫中睡去。

她一天到晚神情恍惚,到食堂打飯,看見那些白花花的米飯她就滿含愧疚,隻有她知道這些米飯是田地忍著疼痛長出來的,是胞衣、是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