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亦浪(1 / 3)

“姑姑萬福。”

低著頭,一腳踏入德妃居所的內屋,一如既往的請禮問安,俯身而下,借著姿態毫無痕跡而又刻意的忽略了康熙的存在。

果然就聽姑姑的聲音冷淡了幾分道“這孩子,怎麼不先給皇上請安?”

我順著姑姑說話的聲音遲疑著抬頭,嘴型動了動卻不發出聲音,我讓自己的左手反複揉捏著自己的衣角,眼神也盡量的擠出幾分驚慌。好半天才用很輕的聲音應道“寧…寧弦不知聖駕親臨,違了請安之序,犯了宮裏規矩,還……”我說到這裏,聲音越發的輕不可聞,更忍不住抬起頭用,咬著下唇望了姑姑一眼才低下頭續到“還請姑姑責罰。”

我低著頭跪著,就聽砰的一聲,大約是姑姑捶了什麼東西。

“知道錯了還不先記著給皇上請安,盡說些……”姑姑的話並沒有說完,就被康熙打斷“雁荊,不知無過,不要太苛責寧兒。”

我依舊跪著,心神卻是一愣,雁荊是姑姑的閨名,康熙來寧壽宮的次數不少,卻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這麼稱呼姑姑,當然,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見康熙稱呼哪位妃子直接用閨名的,我在心底淺笑一聲,姑姑好手段,昨晚喧鬧的八阿哥府和空寂的紫禁城真是給足了她機會。

於是我也偷偷抬頭瞟了姑姑一眼,正見到康熙一手握在姑姑的手上,姑姑的神色卻依舊凜然,隻是微微的把頭一揚,看似頗有些不服氣的。

“臣妾知道了。”

就見康熙又低頭附到她耳邊,似乎是說了什麼,這才見姑姑的臉色越發的溫和起來,我跪在地下又聽不清康熙到底說什麼,隻是時不時偷偷的瞄一眼姑姑,看著她的嘴角一點點的彎起來,一點都不像平日所見那個端莊嚴肅的德妃,倒十足十像煞一個情竇初開的芳心少艾,若不是康熙此時身著朝服,恐怕我真的會以為這隻是一對普通的夫婦正為了如何處置犯錯的孩子而有些小爭執,而我,大概就在扮演那個比較可憐的小孩了。

待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康熙已經起身立到了門邊,我也趕緊隨著姑姑立起身來跟過去,一麵喊著恭送一麵屈膝,於是就見康熙抽身而去,待他身形漸有些遠了,站在我身前的姑姑才突然又大聲喊了一句“皇上……”

我看著康熙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姑姑似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一句話“莫為國事太操勞,千萬保重龍體。”

依稀可見康熙的臉色露出少見的一抹溫柔,不同於他看胤禵時候的那種慈愛,而是確確實實的溫柔,又見他微微一笑,這才真的轉身,漸行漸遠。

就這樣一直待到康熙完全消失不見,姑姑才轉回身來,她之前的神色如何我是看不見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她轉身回頭的那一刹那起,她又變回了那個我熟識的德妃。

高貴,不苟言笑。她走過我的身邊,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也隻是這室內隨意放置著的一處擺設,可有可無。

“姑姑……”我原以為她會先開口問我一些昨晚八阿哥府上的事,正打算尋了機會扯出翠鈴的事來,可等了半天,終不見姑姑再開口說些什麼,這才忍不住自己先開了口。

“嗯?”她是坐在梳妝台前,卻並不抬頭,隻是隨口應我,手裏捏著一枚玉石鑲嵌的鈿子細細把玩著,那感覺說不上落寞,隻仿佛很是疲倦。

我眼見著照如此下去恐怕是說不了什麼話頭的了,一邊尋思著再該找什麼機會來開口,一邊想著該如何告退,好快些擺脫眼前這種冷淡的尷尬。

“弦兒,你過來。”

而事實上,我的考慮是多餘的,姑姑的眼神從梳妝台的鏡麵上換到我身上,不複適才的冷漠,一如既往的溫煦端莊,我看著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三分假七分真的露出些懼意。

“姑姑,寧弦知錯了,寧弦以後一定先給皇上請安,一定知儀守禮,一定不再違了姑姑的苦心教導……”我並沒有按著她說的近身過去,隻是就地跪下,誠惶誠恐又有些結巴的認錯,把事情的焦點推移到我的過失之上,淡化這室內的尷尬。

果然,姑姑見我如斯舉動,就立起身來,一邊扶助我的肩頭一邊安慰道“這禮節上的事,確是大事,但姑姑也不是真生你的氣,快起來吧。”

我順著她的意思慢慢的站起身來,似是茫然的望向她。

“適才那也隻是做給皇上看的,宮裏都說德妃苛責下人,皇上確信的是德妃謹守禮治,適才你是有了疏忽,若不嚴說你幾句,豈不是當著皇上的麵給我自己找一個‘護短’的說頭?”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了一下,拉著我的手將我引到她的梳妝台前,一邊推我坐下,一邊伸手拿著各式簪花在我的頭上比劃著,好半天,才複又開口“人是出落的越發標誌了,竟沒一朵配得上你的……可是,察言觀色也要學一點。”她放下手裏的簪花,開始撫弄我的頭發“自然也不是叫你去看人眼色,隻是總要學著點怎麼做人,今天遇到的是皇上心情好也就罷了,如果遇到的不是皇上,是其他有心的人呢?”姑姑的手從我的發頂滑到我的臉龐,依舊是細細的描摹著,我唯唯諾諾的點頭應她的話,又聽她低聲歎道“多好的一副冰肌玉骨。”姑姑的手停留在我的臉上,我看到她在鏡中看著我欣然一笑,自然也隻能僵硬的回她一笑。“弦兒啊,你是多好一個孩子,隻是太沒了心思,這也是好,可也有不好,美人易遭妒,哪怕人不妒,還有天妒,你行事太過單純,那些天災人禍怕是難過。”她說到這裏,手已經滑到我的領口,開始擺弄起我領口上的盤扣來。

而我等的,就是她的這些話,於是立刻皺起眉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頗有些無奈的開口“還請姑姑救我。”

姑姑神色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接這樣的話,卻又嫣然一笑“怕什麼,要真有天災人禍的,姑姑會替你擋了。”

我吞了口唾沫“姑姑……已經有‘人禍’了。”隨後我把昨晚的事情細細講了一遍,重點都落在宜妃的身上,相對的,雲珞的出現就被我刻意忽略掉了。果然看著姑姑的神色越發凝重起來。

宜妃和姑姑是現在後宮裏鼎盛的兩股勢頭,我知道,要挑起姑姑對這事的重視,那就非推出宜妃不可,雖然我最後的目的是百容,不過若一開始就把百容吐出來,恐怕姑姑會不屑去理會這些事情,說到底翠鈴雖是寧壽宮多年的宮女,但終究不是她德妃身邊親近的,所以,如果單是告發百容的話,很可能姑姑就會將這事推諸他處,置之不理。

姑姑聽完我一番言說,臉上的神色是越發的沉寂了幾分,卻又顯得分外高貴了些,她依舊是盤弄著我領口的口子,悠悠的開口道“當真如此……昨兒個可是讓你受苦了,不過,宜妃娘娘從來都明曉大義,斷不會隨便做這種擺明了和我們寧壽宮不對的事情,昨兒個的事,怕是給小人攛掇了去。”

我聽著姑姑這麼說,心下大喜,不用我自己想心思把百容牽扯出來,姑姑自己就已經問到這上頭了。不過臉上卻依舊盡量不動聲色,擺起一副頗受委屈的神態回了她的話“寧弦沒受苦,苦的是翠鈴,明明盡心盡力的辦了差,隻是因為被容常在動了些手腳罷了,就受了一夜的委屈,這會兒都不知人在何處……”我說到這裏,心裏念起翠鈴也當真有些著緊,聲音盡有些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姑姑對著鏡子看了看我,手卻未從我的領子上移開。“容……常在?”她擰著眉若有所思,我趕緊接口到“正是去年新進的秀女,兆佳?百容。”我偷偷的從鏡中瞄了一眼姑姑的神色,似是恍然而悟,於是繼續道“不瞞姑姑,寧弦和容常在其實是有些私交在先的……”

我於是原原本本的,又把去年冬天在海子湖畔百容失言和她誤會翠鈴的事情都告訴了姑姑,姑姑始終是站在我身後把玩著我的口子,神色絲毫沒有改變,甚至連半點疑惑都沒有。

“所以,寧弦是覺得,容常在還對翠鈴心存了芥蒂,覺得非要封了翠鈴的嘴所以昨晚才乘著借口看琴動了手腳。”

“行了,姑姑都知道了。”姑姑突然打斷我的話,我也猛然有些驚覺到自己似乎卻是說的太多了些。

“翠鈴的事情,一會兒我會親自去過問,至於那個容常在……”姑姑說著,突然笑了起來“那麼狂妄,想要胸懷天下卻偏偏生得這麼一個善猜忌的小雞肚腸,必不會成大事。”

我聽著姑姑這麼講,心不由的沉了下來,看起來姑姑是不打算管百容的事情了,可是不管她的話,這一次救的了翠鈴,難保下一次她不會再加害翠鈴。正這麼想著,又聽姑姑開口道“不過,她倒是膽子大的很,就敢挑掇我和宜妃妹妹之間的關係,這一次,就算是讓她知道點宮裏的規矩也是必要的。”

我心下一驚一喜有些來的太突然,徑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回應姑姑,但又難掩心底雀躍,到底姑姑還是讓我說動了,於是訥訥的開口,沒什麼意圖的喊了一聲“姑姑……”

而脖子上卻突然傳來一陣緊窒,我甚至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眼前就開始因為缺氧而發黑了,慌亂中我伸手想要解開我脖子上的束縛,在意識混亂中我觸碰到的是一雙手。我透過因為痛苦而泌出淚水的眼睛,看見鏡子中發生的一切,原本已漸漸思維渙散的大腦猛的又清醒過來,我看到姑姑正笑著掐住我的脖子,看似毫不用力,但又分明無法掙脫。

在我以為自己就要死掉的一刹那,姑姑卻放開了手,含笑問道“弄疼你了?”

我想要回答她,卻說不出話來,脹紅了臉隻能大口大口的喘氣,剛剛,就在我的頸項上,死亡曾一度離我那麼近,腦海裏飄過裕親王的臉,還有那個數年前的華昶,一陣戰栗傳遍全身,再抬頭,鏡中那個原先脹紅了臉的自己已經是滿臉的蒼白。

我隻來得及帶著半幹的眼淚微弱的搖頭罷了,姑姑又俯下身,依舊帶著和煦如風的笑,湊近我的耳邊“別以為自己長大了,翅膀就硬了,你終究是我養著的人,我叫你不要沒有心思,可沒叫你對我耍心思。”姑姑說到這裏,又直起身來,手又一次伸向我的頸項,我條件反射的想要躲開,卻被她按住了肩“你要記住,不自量力的話,結果隻會是粉身碎骨。”

從和聲署出來的時候,已是到了正午,我有些無所適從的走在回寧壽宮的路上,秋風吹過,頭頂上的樹葉瑟瑟的響,心裏想到今早姑姑那鏡子裏的笑,便覺得這秋風吹在身上有股子難以言說的寒意,不由自主的抬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記憶裏那種被掐住的感覺還清晰的留在肌膚上麵,不肯離去。

於是,走過琅環閣的時候,我也就留在那深紅色的宮門前,望向這個平日難得開一次門的宮閣之內,正門前的院子裏左邊是一樹銀桂花,右邊是一樹金桂花,正合著秋意開到不知收斂,兩樹桂花之間有一顆高大的梧桐,紅紅黃黃的葉子隨意的飄來飄去,把樹下兩個大約是來清掃宮院的宮女折騰的滿頭大汗。

“格格,該回去了。”

竹韻的聲音含著笑意,我抬頭看了看她,嗯了一聲,卻並沒移開步子。

“格格?”

於是又這麼安靜的過了好一會,我盯著琅環閣裏的景致發呆,竹韻又盯著我,雖然覺得哪裏有些奇怪,有些不自在,可我偏又覺得很自在。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其實我知道,現在隻要不回寧壽宮,到哪都自在。

“這怎麼……”竹韻的話說了半句就頓了下來,我沒管她,隻是蹲下身,平視著眼前一地的落葉。“格格,奴婢怎麼能留下您一個人呢。”

竹韻是個很有分寸的人,講話的措辭精確到每一個字,哪怕是意見相反的話,由她來說聽著就全都是有理的。我依舊蹲著,隻是抬頭看著她,微微一笑,難怪深得姑姑寵愛。

“為什麼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呢?”

“因為……”不意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平日一向善言的她竟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著道“隻留格格您一人的話格格有什麼事情就沒連個差遣的下人都沒了,不方……”

“你好煩。”我沒讓她的話繼續說完,隻是看著她如同麵具一樣的笑容,微笑著打斷她。“我一個人沒什麼不方便的,身後跟著個人才不方便。”

“可,格格您也知道,娘娘吩咐了的事,主子有命,我們做奴才的總要從命。”

“滾遠點。”我又再次低下頭,語調平和的就像在跟朋友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