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登台,撫琴於鼓瑟之間,大有眾星捧月之勢,恰逢曲意喜氣歡快,指尖在琴弦上翻飛,引得全場嘖嘖讚歎,不管是真心欽佩還是假意吹捧,都讓人一時快意,恰似春風拂麵。
好一曲春江花月夜!
正是到了獨奏的那一段,曲調由先前合奏時候的歡快漸漸轉為抒情唯美,仿佛是把春夜裏頭原本投注在歡愉人群身上的視線轉移到了幽靜的月色之上。手下細細收攏,微一發力,仔細的用琴弦的低鳴表達出月色的柔美和安祥,一時竟也全場安靜,似是所有人都將眼光投射到我的琴和我的手上。我便是得意一笑,看吧,看我的手怎麼用琴替你們描一幅春江月色。這麼一想,又正好是彈到最動心的那一抹高音,手上力道更是一大,卻並未聽到那抹音色飄逸而出,取而代之的是琴弦錚然而斷,原本寂靜無聲的花廳和前廳裏頭,頓時一陣陣的竊竊私語從人群的各處流竄起來。我擰著眉頭有些無措,隻是一手撫摸著自己被琴弦斷裂的時候崩痛的食指,一邊在腦海裏飛快的想著應對的措辭。
“這是怎麼了?”
先發話的人果然是宜妃,而她一出聲,那些原本四方湧動的低語也就嘎然停止“我就怡佳這麼一個寶貝侄女,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雖然早知道寧格格和怡兒素來是不對盤,卻怎麼也沒想到……唉……”宜妃欲言又止,神情裏看不出怒氣,倒滿是悲傷惋惜之色“這才正是大婚之日,就以斷弦寓意要八阿哥續弦?”宜妃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不過是些孩提之爭罷了,何苦下此等毒咒?”
四下裏一時靜的如同深夜,隻有風吹過花廊下樹葉發出陣陣的嗦嗦聲,空氣裏無可描摹的凝重起來。我原就被琴弦斷裂的事情鬧得有些尷尬,這時轉念聽到宜妃的話,才更驚覺到事情不妙,小小一樁彈奏上頭的失誤,居然能被冠上斷弦續弦的話頭,又應在這婚宴上頭,彈琴的是我,往日與怡佳不和的也是我,這一刻,我不由自主的張了張嘴,卻真的是百口莫辯。
“回宜妃娘娘。”又見翠鈴從我身後向前邁上一步身跪下,低著頭卻極大聲道“寧格格決無斷弦毒咒八福晉的意思,料想這事情應該是個意外,還望娘娘息怒。”翠鈴言罷,不停的向著宜妃的方向磕頭,她的額頭敲在戲台子上,一聲聲的就像敲在我心上,竟讓我想到當年雲珞向著姑姑告饒時候的樣子,頓時心下酸楚一片,忙站起身來去扶她,而翠鈴卻竟是不肯起來,隻不停的起身又伏下,不斷的磕頭。
“娘娘,臣妾早年和寧格格也有些交情,不知臣妾可否替寧格格的人品做個保?料想這事情約也隻是準備的欠妥當,才壞了大家興致,寧格格素來為人謙和,這也不會是她本意的。”
我詫異的抬頭,那開口求情的人竟是一直坐在宜妃身邊的雲珞,她是怎麼樣從奴變主的我不知道,但是看得出宜妃待她不壞,正是看著翠鈴磕頭的樣子想起那些舊事,又看見她現在總算是能讓人放下心了,一時新人舊事俱湧上心頭,我空愣著想要扶起翠鈴的一雙手,疲憊的想不出該用什麼樣的神色來麵對所有的人。
雲珞一開口替我求情,原本安靜的人群裏又開始傳出些小聲議論的聲音,宜妃側著頭皺眉,似是極為不滿的看著雲珞,又見原本立於人群後邊的百容突然上前,也是匆匆跪下。
“宜妃娘娘,雲貴人說的確是,寧格格真的不是有歹心的人,這琴彈到斷弦,一定是備琴的下人疏忽了,娘娘切勿錯責了寧格格。”
百容果然是個不會用文言的女子,說話直來直去的,尤其說到“斷弦”二字的時候,宜妃臉上的一抹慍色顯得越發熾熱起來,而百容的話音一落,她就大聲發作起來。
“備琴的是誰?這麼點事情都做不周全,壞了一眾主子們的興致不說,還破了八阿哥新婚的好兆頭,當真該死。”
宜妃的話說完,原本小聲議論的人們也就大了聲,一致的開始數落替我備琴的下人,我頓時腦子裏哄的一下一片空白,再低頭看了一眼翠鈴,她也是驚到忘了磕頭,隻那麼呆呆的跪著,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替格格備琴的,正是奴婢。”
翠鈴的聲音很抖,四周的聲浪卻高湧著幾近尖刻的數落著她,想來也是正常,我是正得寵的格格,事情即使是我做錯了,也沒有人敢大聲說我不是,而翠鈴隻是一屆小小宮婢,雖然也是德妃姑姑門前的人兒,可是與我的身份比起來,數落斥責卻也是行得通的,尤其這種敏感的事情上頭,有個身份低下的宮女能把罪都頂了,自然是大家麵子上都好過,所以也難怪宜妃在數落我的時候隻是微微哀傷,而當把矛頭指向翠鈴的時候卻就毫不掩蓋的綻露她的怒氣了。
卻又是一驚,宜妃說了什麼?“該死”?我低頭看著翠鈴麵如土色,忍不住緊緊的握緊拳頭,先前被琴弦割痛的食指被我捏握的微微發麻,雲珞是一臉的焦急,她曾和翠鈴姐妹相稱,這會兒聽見宜妃如是說話,想必也和我一樣心急了,我見她似要開口,卻被宜妃狠狠盯著,終究沒敢再造次,忍不住心裏越發沉重起來。宜妃原本要借這事情打壓的是我,被雲珞一句話說的無法,隻能靠著百容的話遷怒到翠鈴身上,如此這般,雲珞就算再心焦也實在不宜二度開口求情,以她的身份,沒有這個時機……
我猛得抬頭看向百容,她是跪著,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我卻看不清楚她此刻的神情,我隻是眯了眯眼,心下暗道她果真是記恨那日湖邊的狂語被翠鈴聽到了的,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這出鬧劇大概從頭到尾都在她的計劃之中,從一開始假意向我問琴就埋下了禍端,否則和聲署千當心萬仔細的琴,怎麼可能斷弦?而她計劃的最終目的,就是整治掉翠鈴,我隻是她順勢借用的道具罷了。
大約是花廳裏頭的事情鬧的有些大了,沒一會兒功夫,就見胤禩他們一眾男賓進了花廳,胤禩行禮見過眾位母妃,又趕緊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見他眼神飄忽,有些欲言又止。
“一切都由娘娘作主。”
胤禩磨蹭了好半天,才終於開口,卻也等於沒有開口,本來這事情麼,在不知情的人眼裏分明就是宜妃在跟德妃過不去,雖然姑姑今天是沒到場,但是話頭落到我和翠鈴身上,明眼人一看就分得出這是個什麼陣仗。也難怪胤禩猶豫半天才敢開口。
不過他這句話說的也好,不管怎麼的,就算真的處置了翠鈴,也是宜妃的意思,與他八阿哥無關,落得這頭討好了宜妃,那頭又不得罪姑姑,就好像曾經對著我和怡佳一樣,兩邊都是照單全收,誰都不得罪。我心中暗自冷笑一聲,原本該是柔情蜜意的新婚夜,他也不得不這麼字字玄機,細心思量著小心應付,當真可憐的很。
我眼見著宜妃抬手欲要吩咐下人帶走翠鈴,心裏有點起急,不管怎麼說翠鈴都是隨著我的人,無論如何我都要保她一保,否則以後誰還會甘心跟我做事,遂也急急的跪下,欲要開口求情。
可卻聽見一直默默站在胤禩身邊的胤禟先向著宜妃低聲了兩句,雖是低聲,可四周眾人均是屏息聞言,倒也都聽的清清楚楚。
“額娘,今兒是八哥和怡妹妹大喜,如此蕭殺的事情還是睜隻眼閉隻眼早點過了就算了。”他說著回頭不帶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滿是驕傲和炫耀的神色,我有點光火他的態度,卻也隻能抿了抿嘴狠狠的瞪著他,誰讓我現在的確無法不屑他的說情。
“翠鈴是額娘跟前的丫頭,今天做砸了這等重要的差事,料定額娘一定會好生責罰她的,宜妃娘娘切勿為了個下人壞了今兒喝喜酒的心情。”胤禟言罷,就見胤禵一個上前,麵帶討好的向著宜妃娘娘如是爾爾,卻也不等宜妃來得及反應,就又大聲一句“來人,把翠鈴遣送回寧壽宮,交由額娘處置。”
他說的話,所有一切都一氣嗬成不容他人置疑,連同氣勢,由一開始向著宜妃微微的討好到後來吩咐下人時候的威嚴全都自然而然的很,讓我難得的驚覺到,他胤禵從來也是個大氣的人,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前從來都沒查覺到。
我開始有點佩服胤禵了,隻是一串動作和一套說辭,明麵兒上向著宜妃示好,實際上點醒了眾人,寧壽宮裏的宮女做錯了事,該有德妃來管教,也就是暗地裏藏著一絲宜妃越俎代庖的意思,倒是在不著痕跡間,以退為進的反將了宜妃一記。
果然就見宜妃擰起眉頭,臉上卻微微一笑,隻吐出四個字“說的也是。”便不再多言。我這才撫了撫自己跪到酸痛的膝蓋,就看見後台的先生打這手勢叫下一出的角兒快點換場,再看一眼那斷了弦的琴,暗自思索是不用我再彈了,心裏歎了口氣,一邊拆下手上的指甲很順手的往左邊遞過去,卻沒有人接,這才想起,翠鈴已經不在了。
我回頭,隔著戲台的門簾,狠狠的盯了一眼依舊跪在宜妃麵前的百容。
她,果然從來都不是個單純美好的人,她和胤禩一樣,隻是擅長偽裝美好罷了。
出了後台,本想是回宴席上的,可又察覺似乎那些女眷們的目光都不似先前,於是隻是隨手拈了幾粒瓜子,轉身就走,我對成為別人說長道短的談資可一點興趣都沒有。
來到同先前一樣的花廊,除了夜色更深之外大概沒有什麼能夠成為我現在意興闌珊的理由,隨意的找了一個牆角。依著太湖石坐下。無意識的摩挲著口袋裏的幾粒瓜子,更無意識的抬起頭,明明就沒有月亮。也明明沒有什麼事情好想,可是腦子裏卻滿滿的,說不清裝了些什麼,隻覺得它們占據了我的腦子,翻來覆去的亂竄。
這是不是就是“累”的表現?
我不知道,我隻是很懷念月亮,我隻是很懊惱那些女眷們不懂欣賞,沒讓我把曲子彈完,她們的心思在怎麼巴結人上頭,根本就不在我的琴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