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57.張伯伯·花生米·錢和命

花生米要生的,泡醋,就著散酒。這是什麼吃法呀?我沒看過別人這麼吃,隻有張伯伯一個人這樣。

張伯伯眼睛特別大,說話時更大。臉上的表情也變化得特別快。

但最有意思的,還屬他的聲音。如果他講嶽飛,我覺得跟劉蘭芳也差不許多。你瞧他一會兒吵吵嚷嚷地,聲音大得震人;一會兒又小得聽不見了,喳喳喳喳的,像蟲子在吃樹葉,支起耳朵也不一定聽得清。

我們都覺得張伯伯是個有趣的人。

每次他來我家,不用爸爸媽媽吱聲,我就會鑽到櫥櫃最深處,打開那個帶蓋的紅花綠葉的搪瓷罐兒,抓一小碗花生米,用白醋泡上。

張伯伯會摸摸我的頭頂,也不看我,眼睛看著爸爸,接著他們前麵的話茬兒,繼續忽高忽低地瞪大眼睛說話。

張伯伯從來不像別人那樣,把讚美說出來,他隻是摸摸我的頭頂。但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

後來,張伯伯來我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我還發現他越來越瘦,來一次,瘦一點兒,來一次,瘦一點兒。最後,他就瘦得來不成我家了。

爸爸說,張伯伯病了,很難治的病,花了很多很多錢——他自己的錢、兒子的錢、女兒的錢.一一也沒治好。

一看到花生米,我就會想起張伯伯。

最後,連花生米我都不敢看了。

58.紅旗電影院·加演·晚霞

時間是用來消磨的,我們是用來長大的。可是,我們的時間總是多得用不完,我們也總是長不大。

所有的辦法都試過了,也沒用。那就隨它去吧。

我和小莊還是到處閑逛,小城裏,凡是女孩子能去的地方,我們倆都想去,也都試著去過了。可是,到底也沒發現有哪兒能讓我們呆得更久一些。

那天,我們想到了紅旗電影院。我們本想去看看正在演什麼電影,結果什麼也沒看見,隻看了半拉心怎樣預防腮腺步沙的加演,就出來了。

出了電影院四下望望,我們感到正在建設的高樓有點兒意思,就跑到沒有完工的工地外麵看熱鬧。我們坐在台階上,看那些人用三輪手推車推磚,和泥,站在腳手架上左一下右一下抹灰,他們跑跑顛顛地忙前忙後,一點兒也不覺得無聊。

小莊開始給我講她死去的媽媽,講她死去的姥姥,講她妹妹怎樣吃飯啊,睡覺啊,怎樣纏著她。現在,小莊有點兒喜歡那個“小尾巴”了。

小莊說:“不管咋說,她也管我爸叫爸呀。爸說過,我和妹妹是他的兩隻手,一個也不能缺。”那次小莊沒講鬼故事,也沒像每次那麼開心地大聲地笑。但她的臉上分明是晴朗的,像藍天那樣晴朗。

我們就那麼坐著,坐著,邊說話,邊磕著葵花籽兒,看西邊天上的雲。

葵花籽兒是黑白條紋的那種,斑馬似的,一毛錢一小袋。我們每人一袋,摸在手裏。其實,磕不磕都沒關係,我們不怎麼說話,就找東西把嘴巴占上。我們很長時間才丟一粒瓜子兒在嘴裏,很長時間丟一粒,像是給自己加油兒,好把晚霞多看一會兒,直到太陽緩緩地落下山去。

那天晚上,我覺得晚霞要比平時漂亮一些,小莊也那樣認為。它們並不是一片一片的,也不是一個勁兒地紅起來沒完,而是變化著顏色:一會兒紫粉,一會兒鐵鏽紅,一會兒淡青,一會兒明黃……像我們美術老師的顏料盤,被哪個淘氣的學生打散了,沒法收拾幹淨。

我們隻顧仰著頭看天,小莊一腳就踏進了路邊的稀泥裏。可我們還在看,並把那些五顏六色的晚霞看作房子、村莊、火車、羊群、駿馬、雪山、樹林、小河、手拉手的孩子們。還有一大朵連著一小朵的,小莊說,那就是她和媽媽。“太像了!媽媽的長頭發、衣襟兒,她抱著我的頭和胳膊……”小莊指點著頭頂的天空,就像指著並不遙遠的天堂。

在小巷口,我們分手。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笑一笑。小莊的笑容一閃,就消失了,就像還沒有到家,就已經消失的晚霞。

59.小巷·陰雨·看不見的東西·恐俱

小巷靠南的一麵牆是消防隊的宿舍,靠北的一麵,是電影公司的辦公室和放映廳。我們喜歡北牆。

可他們不喜歡我們。我們太小了,不招人待見,尤其是那個愛用塑料卷發筒卷得滿腦袋鳥兒窩的女人,她一見到我們就吵吵嚷嚷“滾滾滾,小孩息子快滾!下次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

不過,我們想再見到她。她對我們不客氣,我們也還是想見她。因為她抽屜裏有一大串鑰匙,每個鑰匙我們都非常非常喜歡。她走到那間黑黑的小倉庫門前,抖抖那串鑰匙,就把那個光光的鑰匙掂到最上麵,哢嗒一聲,小倉庫開了,木架子上一排排圓圓的大餅子似的膠片,就被我們看見了。她的手落在哪個“餅”上很重要,直接關係到我們能看到潘冬子、苦菜花、賣花姑娘,還是火車司機的兒子。

在電影公司的一溜辦公室裏,我們最喜歡靠裏麵那間。那間房非常大倒沒啥,更主要的那是間放映廳。電影公映前,在那裏,我們都可以先看到——如果那個女人的心情,不像她的頭發那麼亂的話。

在放映廳裏,看了多少電影我都不記得了,完整的故事我幾乎記不全,有的,我還看不太懂。但我牢牢記得一些電影的片斷,比如, (呆密局的槍聲》裏的槍聲,405謀殺黝中一個驚心的閃電,還有但三死牌》中顫抖地摸到茶幾下黑白棋子的手……還有,就是《畫皮》中青麵撩牙、披頭散發的女鬼。天哪,那種持久的膽戰太深刻了,想忘都忘不了!

看過徊助那天,正是黃昏時分,鉛色的天空正飄著絲絲涼涼的細雨。出了電影公司的大門,我沒等大蘭、桃紅和吳老五——那會兒,看誰都像女鬼,我對她們也不放心——我順著小巷的牆根兒,一個人哆哆嗦嗦地跑回家。

回到家裏,我飛速地插上了所有的門插——院門的、屋門的,都插上了,但仍不放心,仍怕女鬼穿牆越戶來掏我的心、摘我的肝。

黑夜裏,我用被子蒙住了臉和頭,夜燈開著,不能幫我的忙;姐姐就在身邊,也不能幫我的忙。恐懼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是別人硬塞給你的,但是,要想“不恐懼”,別人怎麼也幫不上忙的。

我怕過殺雞,也怕過死去的人,但過一段時間,我就不怕了。

為什麼看得見的東西不怕,卻怕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呢?

60.蓋門房·山東·出處

家裏住進好幾個陌生人,他們提著帆布袋子,倒出來看看,都是和水泥、白灰、木頭、磚打交道的家夥什兒:鏟子啦,刨子啦,鋸啦……一大堆呢,有的我根本都沒見過,更別提叫上名字來了。

爸爸請來他們,是讓他們幫著蓋新門房兒的。

他們都是山東人。山東人聽說過嗎?挺遠的呢。我們周圍都是盤山人,了不起是大窪人、田莊台人、營口人,我還從來沒聽說過山東人呢。

他們總是不好好說話,把一句話拐來拐去,像喝醉了酒,走不好路。有一次,桃紅的媽媽說:“山東棒子會幹活,他們蓋房子沒冒兒。”(沒冒兒就是“沒問題”的意思)

可就是這句誇獎的話讓山東人聽見了,也讓人家挑了理。

那個黑紅臉膛的矮個子,是七八個弟兄的老大。真好玩兒,老大的個子卻最矮。矮個子慢條斯理地說:“山東就山東歎,還加個‘棒子’幹啥?”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嗬嗬的,一點IL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像是在慢騰騰地擰一根麻花,弄得桃紅媽媽倒不好意思起來。

可我挺愛聽他們說話的,聽著聽著就能揀到笑料,比聽相聲有意思多了。還好,他們沒有因為我是個小孩兒就不理我,這一點,使我很有麵子。

有時,他們不吱聲,我還特意逗他們說話兒,聽他們話裏的大蔥、大餅子味兒。真的,他們說話的聲音讓我想起煎餅卷大蔥,我也喜歡吃呢。

矮個子知道了,說我喜歡煎餅卷大蔥就對了,因為我們祖上大多都是從山東“挑挑兒”(就是挑擔子的意思)過來的。他們叫“闖關東”。

“你的祖籍也應該是山東的呢。”他又補上一句,像往牆上補了一塊泥。

“真的嗎?”我趕緊把嘴巴捂嚴了,生怕真的跑出來大蔥味兒.

“人啊,不能忘了祖宗。”矮個子說得很認真,板著臉,好像是我忘了本,是我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撓著腦袋,第一次對自己的出處產生疑問:我是媽媽的孩子,怎麼忽然間變成了山東的孩子呢?爺爺的爺爺要把擔子放下多少次,才能到達這裏呢?他們又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裏呢?

我望見四兒家屋頂的大葉楊呼啦啦地響,望見了那些新生的枝葉……

61.美·買衣服·疑惑

不光我們愛美,爸爸也愛美。當然,爸爸是想讓我和姐姐全都美美的。

家裏有些閑錢後,我們就不僅僅穿媽媽踩縫紉機踩出來的衣服了,也有了去商店和服裝市場的經曆。可是帶我和姐姐去買衣服的事,不是由媽媽來完成的,而是由爸爸承擔,這是不是與別人家有些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