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9.死亡·布鞋·幸福
秋天,豔豔的媽媽死了。
我們第一次見到死亡——第一次,親眼見到。
我們小小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不僅是因為我們與死亡離得那麼近,還因為豔豔死去活來的哭聲。
豔豔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她的聲音又尖又細,一陣大一點兒的風,說不定就能把它吹斷。可那麼瘦小、那麼柔聲細氣的豔豔,怎麼能發出那麼大、那麼尖利的哭聲來呢?那聲音像剛剛敲破的碎玻璃,我敢說,劃到哪兒,都疼,都會流血。
想想也真是的。一個星期前,那個豔豔叫媽媽的人還在說笑,還在做飯、打掃院落,還坐在板凳上給豔豔梳小辮,還和全家人一起曬太陽、剝花生、讚美茉莉花的香,可是,怎麼轉眼之間,就成了撮箕裏的塵土呢?
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還能讓她怎麼辦呢?
豔豔比從前更瘦、更黑、更矮了,人像是小了一圈兒。她也不怎麼和我們一起玩了,找個特角音晃,一個人直勾勾地呆著,喊好幾聲,她才會看你一下。唉,聰明伶俐的一個人,竟然傻了似的。
豔豔的學習成績一天比一天差,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卻沒有一點兒辦法。班主任黃老師去家訪,豔豔就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裏,不出來,也不開燈。弄得黃老師邊往院子外麵走,邊歎氣。如果不是遇到特別特別難辦的事,黃老師是不會歎氣的。
豔豔太累了,豔豔所有的精力都耗在對媽媽的懷念上了,耗在對弟弟的拉扯上了,耗在阻止爸爸對新媽媽的迎娶上了……我真擔心,豔豔會不會一直黑瘦下去,會不會被黑夜的大袍子輕巧地就給卷走。
我喜歡豔豔的一雙布鞋,一直喜歡,紅條絨兒的鞋麵,鞋口滾著黑邊兒,拉帶兒是鐵扣兒的小圓卡子。我想我穿上紅條絨兒鞋一定也非常好看。但我從來沒向媽媽要過。我知道,就是要了,媽媽也不會給我買。因為我們家的錢,還沒多到可以隨隨便便就給我買紅條絨兒鞋的份兒上。
可是,那樣的布鞋,豔豔竟然有——兩雙!
整個春天和半個秋天,豔豔都在跳舞似的走路,像一隻美麗的小天鵝。在我眼裏,豔豔腳上不止是布鞋,那分明是兩團跳躍的火花,讓我的心焦灼、難受——豔豔有兩雙紅條絨兒鞋,我卻連一雙也沒有!
但我是幸福的——
雖然,我夢見紅條絨兒布鞋幾次了,可我不想要它,我
50.消防隊·吉普車·救火
他們把長長的水帶卷起來,放開;再卷起來,再放開……每天,他們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重複著這件事兒。有時,還瞪著眼睛,貓著腰,提著長長的水帶,一個勁兒地往前跑。多數時候,我是路過;偶爾我也會停下來看一看。別以為他們是在玩兒,這,可是他們的工作。
旁邊,教練的大拇指正虛按著秒表……
消防隊宿舍的後牆,是小巷的一道牆壁。在巷子裏出出進進,就能看見消防隊員們在宿舍裏的一舉一動。特別是他們開飯的時候,菜味兒穿過玻璃窗、越過牆頭,總會準確地鑽進鼻子裏,想不聞都做不到。從那些香味兒裏,我能分辨出豬肉酸菜的味兒,紅燒鯉魚或雞肉燉土豆的味兒,總之,都是油水很多的菜的香味兒。
我們還能看到電視,鐵臂阿童木“哩噢噢嘎”上天人地,“咕咚來了”、“真假美猴王”什麼的,就是從敞著的窗子看到的。可有時,我們正看得好好的呢,那個胖子就會過來,看也不看我們,假裝沒事兒似的把窗簾拉上。
那個胖子,我一看他就不順眼。他每天好像啥也不幹,除了吃飯、看電視,就是睡大覺,卻也沒人把他怎麼樣。他跑步的速度本來就慢,更別提還要拎著那麼重的水帶了。所以他的成績老是不合格,他老是挨班長的訓。但他嬉皮笑臉地哼啊哈啊地瞎找原因,我從沒見他難過過。
聽說,胖子的爸爸挺厲害的,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他爸爸就坐著吉普車來了。結果,他的名字不但會從黑板上“不合格”的名單中消失,還能聽見他悠悠晃晃、裏裏外外地哼著歌。“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胖子總這麼不鹹不淡地說著得意的話。後來,胖子水帶也懶得拎了,啥也不練了,幹脆去消防隊食堂當了管理員。
可是有一天,我看見胖子躺在床上,傻子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電視沒看,歌也沒哼。這可把我們樂壞了——早該讓他難受難受了。不過,我們不知道滾刀肉似的胖子為啥會這樣,是誰這麼有能耐讓他不快活。
一個矮個子兵小聲對大蘭說,吳老大不和胖子搞對象了,吳老大和別人好上了,那個人能自己開車來接她,誰稀罕當官的爸爸來接呢?
搞對象?啥叫……搞對象?是不是比豬肉燉粉條兒和辣子雞還饞人呢?搞對象是一種魔法嗎?怎麼會把好端端的一個人變傻?
幾天過去了,胖子還是蔫裏巴嘰的,像支棱不起來的草,我們倒可憐起他來了。他太缺水了,他心裏一定是失火了,大得他一個人澆不滅。
後來,胖子他爸爸把他接走了。
51. 中山裝·好日子·暗示
中山裝,就是孫中山穿的衣服吧,四個兜,領口要係得嚴嚴的。真是怪了,不管誰穿上中山裝,看起來都像大官。
媽媽做中山裝最拿手了,尤其是那些邊邊沿沿兒,媽媽做得那樣圓順。像個優秀的運動員,在壓道、轉彎的時候,不會倒,也決不露出不純熟的痕跡。我眼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碎布片、碎布頭兒,轉眼之間就被媽媽拚成衣袖、衣領、衣兜,像拚拚圖一樣,看得我眼花繚亂。
通常,完成一套中山裝的程序是這樣的:
一、媽媽先到服裝市場上把“活兒”取回來。那裏有專管這件事兒的人;
二、媽媽用下班後給我們做完飯、做完家務的時間,手腳並用,穿針引線,起早貪晚地把那些碎布做成“人樣子,’;
三、我們用放學做完作業後的時間幫媽媽扡褲腳;
四、媽媽再用曦啦啦的電熨鬥,把不聽話的邊邊角角板板正正地熨平;
五、媽媽“領”它們回去,讓那個管事兒的人帶它們去見“主人”,同時換回大大小小的紙幣——媽媽再用它們換回家裏需要的柴、米、油、鹽,還有我們的手表、皮箱……和紅通通的存折。
媽媽的縫紉機,曾用過“蜜蜂”牌和“飛人”牌的——是不是一種暗示呢?
我們家的好日子,是從中山裝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