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可是,不僅他爸爸媽媽懶得到學校來,他自己幹脆也不來了。不過,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又忽然出現在教室裏,沒事兒人似的。

黃老師去家訪,白文革還很有禮貌地讓座、倒茶,像大人似的慢條斯理地說:“我爸爸媽媽工作很忙,還沒下班呢。”要是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家長回來,他就會知冷知熱地說:“天這麼晚了,老師你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噢,用不用我送你呢?”

天哪,這算個什麼人呢?好像黃老師是他們家請來的客,好像不關他的啥事兒。我們都覺得他與我們太不一樣了。雖然我們同歲,卻感覺他像是我們的“老大”。

每次,我看見他媽媽站在教室外,都是滿臉冰霜和苦難的樣子。每次離開學校,他媽媽都是抹著眼淚走的。

據說,他爸爸打他要用很寬的皮帶,是真打,不是假打。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回事,到底要把他爸爸媽媽折磨成什麼樣子,他才肯罷休。

可是那次,他真的“放手”了,他不再向世界“播報”一切關於他的消息。

——他失蹤了!

再次找到他時,他已經快要爛掉了。

在東湖的一片蘋果園,他趴在一垛幹草堆裏,後腦勺子上開了一個大洞,黑乎乎的……

55.大衣櫃·拿烙鐵的人·憋悶

大衣櫃的底門兒是上下翻動的,門麵上是用烙鐵烙的圖案,共三幅:漁舟唱晚、三潭印月、鬆鶴延年。那些圖要離得遠點兒看,近看就不怎麼像了。

那個拿烙鐵的人,胡子拉碴的,走路慢慢騰騰,說話也慢,挺大歲數了,卻管我叫二姨——當然,管姐姐叫大姨,但他從來沒叫過姐姐大姨。

我用眼白翻他,哪有大人管小孩叫姨的,想必他是在拿我取笑吧。

可媽媽說,他沒叫錯,我們是拐了七個還是八個彎兒才搭上的親戚,按輩分,他是該這麼叫我的。可我還是覺得怪裏怪氣的,不太舒服。

他經常在午飯後,一邊舔著唾沫卷他的早煙,一邊叫我二姨,順便問問學校裏發生的事兒。

“二小姨,”他多數時候這樣叫我,“二小姨,今天學幾個生字?”“今天上沒上體育課,二小姨?”有時候也問,“這個禮拜,老師表揚你幾次了,小二姨?”

他顛三倒四胡亂地叫著、問著,還“騙”媽媽頓頓給他做好吃的,那可是我們平時很少吃到的,韭菜沫兒攤雞蛋、芹菜炒粉絲、蒸肉團兒……太多了,每天媽媽給他換著樣兒地做。等他吃剩下了,我們才能端到外屋菜板子上,扭泥著躲過他的目光,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還頓頓喝酒,二兩白酒,散的,每天我都得去小巷外麵的果品商店裏買。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差不多一個星期。我在心裏生悶氣,哼,天天騙吃騙喝的,簡直是在侍候一個祖宗!

拿個破烙鐵,烙那麼幾條線,爸爸媽媽對他就那麼恭恭敬敬,真是的,我有點兒埋怨爸爸媽媽不該對他那麼好了。但我隻能在心裏埋怨,表現出來的,就是不給他好臉色看。

可是,當堆在院子裏、房簷下那些長長短短的破木板子被他又是砍、又是鋸、又是釘的,弄得越來越像大衣櫃時,我就有點兒不恨他了。

特別是午飯後,一看到他歪著嘴角,吐出絲絲白煙兒的時候,我就覺得,他也並不十分討厭,說不準還有那麼一點點別的。

慢慢地,我開始不瞪他了,還能比較痛快地回答他的問話。有時,我還會主動問問大衣櫃接下來的進度:先打抽屜,還是先做拉門?

尤其是吃過晚飯,他一邊吞吐著煙霧,一邊把頭靠在牆上,想心事的時候,他的眼神兒裏好像有雲霧罩著;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空空的。讓人懷疑:他的心裏是不是通著一條長長的地洞,怎麼涼咫咫的。

後來,在我怕看、又想看他那種神情的時候,大衣櫃上好了漆,頂天立地地站在小屋子裏,我們家唯一的後窗,被大衣櫃銼亮的玻璃取代了。

每次,當爸爸媽媽夜裏拉了燈繩,一遍遍對著大衣櫃指指點點說笑時,我都會感到透不過氣來,心裏悶悶的,有一兩次,我還在被窩裏偷偷地流下了眼淚。

56.夏季傍晚·評書·心很亂

也還是我,也還是喜歡玩樂,但我發覺,“我”與從前的自己已有些不同。

黃昏,捧著飯碗,我端坐在院子裏越來越低的花影兒中,一邊把臉埋在碗裏,一邊記下那些模糊而遙遠的名字。他們是多少年前的人呢,他們是不是像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是不是喜歡低著頭、背著手,一步一搖地走路,再抬起頭沉著臉想點什麼。但在那一刻,我真的為他們憂心,為他們著急,惦記著他們的戰爭,睡不好覺;惦記著埋伏在草叢中的人,會不會被忽然飛出來的暗器所傷;惦記著爐火上的草藥,是否已給母後煎好……

時常,有蜜蜂和飛蟲來來回回地繞著花草,也繞著我,低低地飛。它們能不能聽懂這個世界呢?我想,它們若是聽懂了,也許就不那麼快活了。同樣的,它們的世界,我們也不能進人,隔著重重疊疊的門,就像我——雖然姓宋,但也回不到宋朝。

奶奶說過,路邊的樹不會動,大地上的山和峽穀不會動,人也是一樣,你屬於哪兒,那是你的命。

命能看見嗎?我想能吧。一條命有大有小,大如象,小如螞蟻,但長長短短都要有些時候,才能把一生花掉。

可評書偷懶,它讓一場戰爭幾分鍾就收場了;讓一個人沒說幾句話就死掉了。這怎麼行呢?

我開始發愁,愁時間板著臉,不講理;愁我不能攔住它一一罐象攔住驚馬或瘋孩子那樣,把它攔住。

我的晚飯通常吃得很不開心,是嶽飛讓我不開心,是劉蘭芳讓我不開心。我想我一心一意地吃飯吧瘋跑吧,不聽了!不聽了!可是,不聽也還是不開心,不過是另一種更難受的不開心罷了。

我搞不清楚,怎樣能讓自己開心,在那個雨出奇多的夏季,在那個花兒開得有點兒過分的夏季,我的心很亂——為那些其實不關我的事兒,把自己的心搞得很亂,這能怪誰呢?我想我是有點兒多管閑事兒了。

但我依然盼望每晚的六點半,盼望黑夜一點一點侵占黃昏。

評書講完了,嗒嗒嗒嗒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了,塵土從空中降下來,慢慢地回到地麵。那個身披黑色長袍的英武將士,在樹林中一閃、一閃,就不見了。我抬起頭,也許,天上又多出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