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樹芽風裏,我會看見一棵棵樹抽枝發芽,會看見一棵棵草冒出尖尖芽,也會看見母親躬著背咳嗽,躬著背扛著鋤頭下地。這個時候,我仿佛身在瓦窯鋪那個小村莊裏,跟在母親身後,聽母親一遍又一遍在風中咳嗽。

風靜悶熱

農諺:風靜又悶熱,雷雨必強烈。

你看,夏天的風,珍貴的就像早晨的露珠。太陽光一晃,露珠滑落,草葉抖動。一晃就沒在了,沒見了。

你看,夏天的夜晚,有星星點燈,有銀子一樣的空氣,有棉花一樣的杯盞,有風中的塵埃,有新麥瓊釀。現在,幾個男人不醉了才怪,在一個夏天的月光裏。小鎮河壩裏,脫去上衣的幾個男人在高聲說著酒話:噓!要是有一絲兒風的話,就爽了。嘿嘿!要是有一曲音樂就更好了。哎,這時候能吃幾個蘋果就可以了。毬,這時候還有一壺酒就得行了。哎,我說,這時候的夜晚是一個戀愛的夜晚。……沉默,一陣沉默,仿佛所有的人一下子喝得爛醉如泥。星光裏,幾隻小蟲子行星一樣繞著影子,飛來飛去。大家都望著浩瀚的夜空,也許是望著那些飛舞的小蟲子,什麼也不說,隻是專心致誌地望著星星閃爍。

突然,“冬瓜皮”哭了。先是低低的抽泣,接著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在星星點燈的夜晚裏,哭聲銀子一樣瀉在河灘上,我們不知道用啥子語言可以阻止這哭聲。哭聲融在河水裏,河水嗚咽。我們沉默,“冬瓜皮”哭泣。

我知道,一個男人的哭泣是內心的潰堤。就在今天上午,我們還是滿心高興地等待一個姑娘的到來。這個姑娘是“冬瓜皮”商校的同學,幾年同窗成戀人。可畢業後,他們又各奔東西,姑娘在家鄉縣上百貨公司,“冬瓜皮”到我們小鎮酒廠,兩人遠隔千裏。

千裏不算遠,有書籍伴著“冬瓜皮”。在“冬瓜皮”的酒廠屋子裏,我們看見一整套三毛的書籍。“冬瓜皮”驕傲地說:戀人寄過來的!看著三毛的《鬧學記》《傾城》《撒哈拉的故事》《背影》《稻草人手記》《哭泣的駱駝》《送你一匹馬》《隨想》《談心》《萬水千山走遍》《溫柔的夜》《我的寶貝》《雨季不再來》等書籍整齊堆放在“冬瓜皮”的枕邊,我感覺他好幸福。每本書上都有姑娘寫的一句話。其中一句:“在落日的餘暉裏,我會想象你棒著書的樣子。”我記住了這句,我還想象了姑娘的樣子,她的樣子一定美麗動人。我時常想,枕著那些書香,枕著姑娘的手溫,“冬瓜皮”肯定會在夢中笑醒。

千裏不會遠,就在今天,“冬瓜皮”的戀人說要到小鎮來。我們不知道“冬瓜皮”是怎麼知道的。也許就是他的一個夢而已,也許就是他的一個幻想罷了。這天星期天,他興奮地說:兄弟們,我的夢中情人終於答應來看我了。接下來,他很沮喪地說,可我還得出酒糟子,不能去接她呀。於是,我們爭著去接他的戀人。竹園火車站,下午五點的火車。他這樣描述:她,憑你們一眼都會認出來,穿著粉紅色襯衣,妹妹頭,圓臉。說完,他拿出姑娘的一張彩色照片讓我們帶上,反複叮囑:一定要等最後一列火車進站。我們3個人,一人騎一輛自行車飛奔向竹園。

天很悶熱,沒有一絲風。騎出去一會兒,我們全身都是汗水。我們在崎嶇的鄉村公路上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高聲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我們都很喜悅,汗水的味道浸遍全身,我們的五髒六腑就跟洗了一遍,喜悅打濕了我們的衣衫。路邊的樹在向我們身後快速撤退,天上的雲在追趕我們,我們的車輪在貼著地麵歡快地奔跑。沒有風算得了什麼,我們把風甩得遠遠的,對那些風的恥笑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奔跑。奔跑得越快,風會甩得越遠。沒有風算得了什麼,我們內心的風在瘋狂地吹打,翻過山坡,掃過田野,吹落繁花。抬眼望見“竹園火車站”幾個字的時候,我們狂呼起來,我們丟掉車把,張開雙手,向竹園火車站擁抱。

千裏不算遠,千裏之外的人即將走下火車,來到我們的麵前。我們都屏住呼吸,眺望著火車的到來。“三魚兒”激動地掏出姑娘的彩色照片看了幾次,張望著火車站的每一個女孩,生怕錯過了那個穿粉紅色襯衣的女孩。翹首以盼,終於一列火車鳴著響笛緩緩進站停了下來。男人女人一個個從蜈蚣蟲肚子一樣的車廂裏走下來,我們死死盯著人群。“展娃子”一個勁說:紅衣服,穿紅衣服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了,火車緩緩啟動,留下一股黑煙。沒有穿粉紅色襯衣的姑娘走出車站。我們3個男人,你看一眼我,我看一眼你,沉默不語,我們感覺空氣悶熱得要爆炸了。問過車站,這是最後一列火車,今天不會再有下一趟了。我們3個男人推著自行車走出竹園火車站,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天悶熱,人悶熱。

往回走,3個男人狠狠咬著牙,笨拙地蹬著自行車。3個男人,一個簡單的事情,騎自行車幫朋友接人。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現在沉重的已經叫他們失去說話的氣力。先前討論的誰先帶、誰後帶朋友的戀人,這時候的3個男人的自行車後座都一同變得異常沉重,再也沒有誰先誰後。先前一個嗓門比一嗓門大,這時候的3個男人一同變成了啞巴,再也沒有你爭我搶。先前一個比一個騎得飛快的自行車,這時候的3個男人一同慢下來,再也沒有飛翔的影子。風靜悶熱,雷雨強烈。一聲雷聲滾過,瓢潑大雨隨即而來。3個男人馬上成了落湯雞。雨水澆透了全身,我的內心濕漉漉的,剛才還是晴好的天氣,一下子就叫我們掉進了冰窟窿。我把牙齒緊緊咬在一起,在內心大聲喊:“生活就毬這個樣子……”

回到小鎮上,雷雨已經停了。雷雨過後的小鎮肯定清醒了。一些土腥味,一些酒糟味混雜。我們趕到小鎮酒廠,酒廠已經歇工下班。隻有“冬瓜皮”的屋裏放著一曲又一曲的音樂,他在等待他的戀人。

進屋,哦,滿桌子的飯菜,有紅燒茄子,清燉豬蹄,熗炒青菜……音樂在屋內歡快地跳躍。我們進屋,一定是打亂了“冬瓜皮”的次序,他抬頭欣喜地望著我們,隨即他變臉變色地問:人呢?人呢?我們搖頭,我們搖頭。他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啊。又問:人呢?人——呢?我們再次搖頭,我們再次搖頭。不曉得音樂咋停了的,反正音樂不響也不唱了。寂靜,寂靜,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冬瓜皮”癱在床上,我們看見他胳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那是端出酒糟子撮箕勒出的傷痕。他是用了好多的力氣出完酒糟子,又跑到街上買了菜,準備了這些飯菜?

突然,“冬瓜皮”從床上彈起來,喊了一聲:我們喝酒,吃飯。於是,我們4個男人,寂靜地坐在一起,一杯又一杯地喝。誰也沒有說那個穿粉紅色襯衣的姑娘。在悶熱的夏天,沒有風的這個夜晚,隻有星星點燈的小鎮院壩裏,3輛單調的自行車在等著他們的主人。它們沒有醉,它們在忠誠地等著,等著下一個旅程。

你看,4個男人喝醉走向河灘的時候,他們能像那些風一樣把那些哭泣吹遠嗎?那些風能把“冬瓜皮”的那個穿粉紅色襯衣的姑娘從心底吹跑嗎?肯定的,第二天早上那些露珠會滑落,草葉會抖動。露珠一晃就沒在了,沒見了。所有這些能像露珠那麼一晃嗎?所有這些能像風那麼寂靜得悶熱,直至爆炸嗎?

花花雲

農諺:今晚花花雲,明天曬死人。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的凝望儀式:望天空的雲彩。

我必須承認,我的凝望沒有任何意義。也許我的憂傷,一片雲彩可以為我療傷。也許我的寂寞,一片雲彩可以讓我鎮定。也許我的淚水和陰暗,一片雲彩可以為我擦亮。也許我的內心,給了一片雲彩駐紮的天空。

凝望變得異常神聖。每天黃昏,我孤獨地坐在院壩裏凝望天空。儀式僅僅是一個習慣。就那麼仰著頭,托著腮幫子,凝望著方形的、條形的、心形的、花朵狀的雲彩。雲是天空的花朵嗎?有人喊它的名字,有人修剪它的枝條,有人為它記不朽的詩篇。有唐詩:晴曉初春日,高心望素雲。雲是最高最高的樹嗎?有鳥在它上麵停歇,有風在為它吹拂,有露珠在它上麵滾動。雲是天空的鳥兒嗎?是誰喊它們起床,是誰喊它們出操,又是誰給他們喂上秋天的草籽籽?雲是天空的紗巾嗎?是誰給它係上火紅色的,是誰給它係深紫色的,是誰又給它係上那五彩繽紛的?雲是天空的孩子嗎?為啥它們總是比我們地上孩子快樂?為什麼它們可以四處遊蕩,而我們不能?用我小小的,還有些幼稚的眼睛凝望,天空的雲彩總是那麼高遠那麼超然那麼鎮定。

我確認,人其實就是地上的一片雲彩。走到東村,是東村的一片雲彩。飄到西村,是西村的一朵雲。說不清楚,那天飄到哪裏,停在一棵樹旁,或者停在一條小溪裏,說完就完了,說沒也就沒了。有一次,我在村莊四處轉悠。村裏的草藥先生,在我前麵走走停停,手裏扯了一大把草藥,我遠遠走在他的後麵,我在望天上的雲彩,一大坨雲團在一起,像一座山峰傾斜過來。要是有一絲風的話,那一陀雲一定會像一座山一樣崩塌。我仿佛看見草藥先生還就著那棵白楊樹撒了一泡熱尿。剛撒完熱尿,草藥先生就慢悠悠倒在地上,我跑過去喊他,他卻沒有氣氣了,一把草藥撒在他的身上。第一次看見死人,我害怕地挪不動步子,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我生怕草藥先生一跟頭翻起來追我。跑回村裏,我隻有用手指,卻害怕地說不伸透一句話。

過後,我的害怕減輕了,我想,那是村莊的一片雲彩消失了。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村子隔壁的秀兒上小學五年級。每年假期,我們都在一起扯豬草、放牛。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像天上的黑星星。她的頭發很長,係一個馬尾巴,一跑馬尾巴就開始跳動、飛翔。她的皮膚雪白,老山林的太陽沒有曬黑她。可在有一天初夏,我忽然在村子遇見她。她靠在院子裏的一棵李子樹上,很憂傷地望著村莊的小路,他手裏拿著一本書,拿著一個饅頭。我沒有給她打招呼,我想她肯定是在想做不起的數學題。哪知道,那天的相見僅是最後一次。那天下午,她趁著夕陽還沒有落山,趁著天上的雲彩還在變幻,趁著村莊還在沉睡,她走向小河再也沒有起來。我不知道,要是天上的雲彩是小孩的話,它為啥不喊一聲秀兒?也許,秀兒聽見夥伴的聲音,她不會跳河自盡。我還在悔恨,如果那天我要是與她打個招呼,也許她就會打消死亡的念頭。已經沒有了如果,死亡也沒有了理由,這麼多年,我也沒有弄清楚秀兒的死。我寧肯相信,那是一片雲彩的消失。明天早上,村莊上空又會有一片雲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