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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開門風

農諺:開門風,閉門雨。

有這樣的時候:早上起來,一開門,迎麵闖來的風會把還有些懵懂的我打個踉蹌。進門的風會把木桌上昨夜我用過的演草紙吹得到處亂飛,會把掛在木椅子上的一件校服揭到地上。木格格窗在風中喊疼。我趕緊關上門,把風堵在門外。

我走在山路上,一卷風一卷風地旋起來,塵土在打旋旋,裹著旋旋飛上天堂。我在想,要是我是一顆塵土的話,在這旋兒風中飛翔的樣子一定是壯麗的。一個旋兒跟頭就能到達天堂,一個旋兒跟頭就能停在一片樹葉上。天堂很遠嗎?有旋兒風的話就不遠。

記得爺爺去世的那個黃昏,吹著旋兒風。悲傷的嗩呐曲子被旋兒風吹上天堂。爺爺一身黑衣躺在堂屋的棺屋裏,旋兒風擠進堂屋密密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地揭起爺爺的黑紗衣。屋外的落葉嘩啦啦在天空旋轉,我仿佛看見爺爺就像一片黑色的落葉被旋兒風帶上天堂。我的淚水在飛翔,我的內心在哭喊:爺爺,爺爺呀,走好!

山路上的風總是與我作怪。我往前走的時候,它往後吹。我的頭發亂了,衣服亂了,腳步亂了,逆著風向前,許多東西在向後跑。塵土迎麵跑來,打了我一身。落葉迎麵跑來,淺黃的、暗黃的落葉掛滿一身。我的腳步叫風吹亂,往前一步,我需要往左或右折回幾步再向前。我是風中的一個醉漢。

路上的人很少,鳥兒在亂飛。鳥的叫聲已經被風淹沒。大部分的鳥在順著風的方向飛,有兩三隻鳥逆著風在飛。它們先是趁著風的間隙直衝上天,再迎著風而去。它們是老鳥,飛在風中就能感受到風的速度,風的切割程度。在我原始的記憶裏,我知道風沒有任何飛翔路線,它們神出鬼沒,穿過小路,拐進樹林,把一大片墳地的鬆林吹得鬼哭狼叫。我最怕黑夜的風,披著一件黑衣,穿街過巷,像一個無影無蹤的鬼魂一樣。在村莊的黑夜裏,要是有風的話,會聽見墳地裏許多的哭聲。埋在地下的先人一個個在風中活過來,家長裏短地在風中聊天。

我怕旋兒風。

這天,我逆著上午的風去接背草的母親。路上,我看見母親逆著風背一大背幹包穀稈,風先是把母親的一背包穀稈吹斜挎起,母親在竭力阻止風的瘋狂,努力想把一背包穀稈糾正到正確的脊背上。母親一手抓住背繩,一手摟住背篼底。母親在風中站著,根本沒有想要走上一兩步,母親在等風停下來。可風還是不肯罷休,母親躬著背避著風。母親哆嗦了一下,風還是沒有停下來。母親的一背包穀稈看到看到就要被風撂翻了,可母親不甘心,斜著身子與風較著勁。母親還是一手死死抓住背繩,一手摟著背篼底。風冷冷笑著,母親滿臉汗水。風還在一個旋兒一個旋兒的吹,母親躬著背斜著身子。風到底年輕一些,母親已經老了。最終母親沒有抵住風,母親“哎呀”一聲把一背包穀稈甩到風中,甩開包穀稈的時候,母親也被風甩倒了地下。包穀稈在風中翻了幾個跟頭停在一個土蓋頭下。母親從風中爬起來的時候,望著地上的包穀稈罵了一句:妖風。

真是妖風呢,我看著母親與風較勁,想要去幫幫母親,卻逆著風走不到母親身邊去。跑到母親身邊時,風已經把母親撂倒在地。深秋的地裏已經是荒蕪一片,那一大捆包穀稈在秋收過後的地裏格外顯眼。一窩老鼠從包穀稈裏鑽出來,在風裏哆嗦發抖,我驚出了聲。幾隻肉嘟嘟的小老鼠圍在一隻大老鼠身邊。母親笑了:哎呀,是說一背包穀稈咋那麼重,原來還背了這一家子。

老鼠在地上哆嗦發抖,母親怔在風裏,她沒有想到一窩老鼠躲在她的一背包穀稈裏。母親矜持地淺笑著,兩眼卻已經濕熱模糊。

母親把背篼解下來,把包穀稈蓋在發抖的老鼠身上。我不同意了:老鼠是壞家夥,咬爛我的書包,偷吃家裏的包穀。母親笑笑:可它們是一家子呢。

從地裏回來,母親照例是忙碌的。她不可能因為有旋兒風就不去田裏勞作。她照例要去水井擔水。風把印在水井裏母親的影子吹得七零八落。平時母親要在水井裏站站照照自己的樣子,就著明亮的水井捋捋零亂的頭發,就著明亮的鏡子摸摸深淺不平的皺紋。今天有風就不行了,風把鏡子打碎了,印在水井裏的母親影跡模糊。

開門就吹起來的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風中勞作的母親也不可能停下來。母親擔完水,就扛著鋤頭到地裏挖紅苕去了。母親逆著風,風想要給母親的鋤頭一點厲害。母親掄起鋤頭,一鋤下去,然後用力一提鋤頭,一窩紅苕就出土了。母親一掄、一鋤、一提的動作,讓風遜色了許多。母親一手杖著鋤頭,一手伸進土裏,把一根根紅苕刨出來。風打著旋旋,母親挖了一窩又一窩。母親已經忽略了這旋兒風,她的心思全在挖紅苕上。一會兒,母親已經是汗流滿麵了。母親用手捋了一把汗一甩,汗水在風中跑出去好遠。

母親把一畝紅苕挖完的時候,天就擦黑了。這時候,旋兒風終於把雨請下來了。母親背一背紅苕回家。剛剛把一背紅苕放在街沿上,母親擔心起了上午的那窩老鼠:不曉得那窩老鼠子咋搞起的,天又下雨了。

開門風,閉門雨。在這些天氣變化中,母親的擔心就像雨中的一張沉重幕布,母親的堅持就像陽光那麼寧靜。

現在,我進一步想,母親在旋兒風中的堅持和沉重,應該是生命中的一種安寧,一種達觀的鎮定自若。所有這些,母親應該傳遞給了我,我也應該在風中接住了。

樹芽風

農諺:三月樹芽風。

我喜歡驚蟄這個節氣。“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春雷響,萬物長。其實,驚蟄這個時節裏,最忙碌是風。

在樹芽風裏,我去了黑石坡,是奔著那些陽光去的。我想,春天的陽光是可人的,我沒有想到有風。上到黑石坡,站在山埡上,陽光照著,風卻一陣陣吹來。看到一大片李子樹,樹枝光禿禿的。幾隻鳥兒停在樹枝上叫,它們歪著小腦袋,嘰嘰喳喳了一陣子,像是認識我一樣,它們肯定知道我是年年這個時候到黑石坡的。它們覺得我這個人挺怪的,每年隻是到這些山頭站站,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站幾個鍾頭,或者在山間小道上溜躂一會兒就又消失了。它們望著我,很納悶的樣子。我望著它們,笑著跟它們打招呼。我走到那棵高高的李子樹下,拍了拍李子樹的樹幹,撫摸了一下它的枝條。嘿嘿,你來了,李子樹很厚道地給我打了招呼。我點點頭。摸在手上的枝條,有凸質感和溫度。仔細一看,那些枝條上都冒出了嫩芽芽。抬眼再一看,滿樹的嫩芽芽,在風中搖擺,在陽光裏舞蹈。

站在習習的風裏,我和這片李子樹的主人老權坐下來,點著一支煙,慢悠悠地吸著。習習的風裏,有人閑不住,在地裏一鋤一鋤地挖著什麼。習習的風裏,我和老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話。老權像李子樹一樣厚道,嘿嘿,你又來了。我點點頭,說,我又來了。我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可惜這麼好的太陽了,要不是這背時的風,我就躺在太陽壩裏睡上一覺多好!老權哈哈大笑:這是吹樹芽風,不吹,這些樹呀咋抽得出條條。我說,風不是吹落葉的嗎,也吹長枝枝的?老權說,這時的樹枝不怕風啃,風越啃越往旺裏長哩。我笑了,說,老權,你把這風整得親熱的,用個啃字兒。老權笑了:哈哈,這風是在啃嘛,你沒見過那些母親啃孩子的樣子,在懷裏一啃一個哈哈,孩子就在打哈哈中長大了。我盯著眯著眼的老權,心裏想,老權這個家夥不簡單,就像這春天的樹芽風一樣不簡單。

從黑石坡回到家,我急匆匆去了屋頂花園。花園裏我栽的那些野薔薇冒了暗紅的芽芽。在風中我特地數了數栽在柵欄邊的一株野薔薇的寸芽頭,一共35枝。我知道,“驚蟄不耙地,好比蒸饃走了氣。”趕緊拿了一把鐵鍁,動了動土,然後澆了一遍返青水。接下來的幾天,每天上班之前,我都要走上花園,去看看被風啃過的花園。花園一天一個樣子。剛剛第五天,野薔薇的寸芽頭已經竄成了一小匝長的苗子了。微風中,我又數了抽出的苗子,38枝。我納悶了,比五天前多出了3枝。這3枝是在哪一天冒出來的?我竟然沒有發現呢。它們是在習習風中,趁我轉身時冒出來的吧。肯定是的了,它們在我轉身的時候,噌的一聲就冒出來了。也許它們是那天我接遠方朋友的電話的空隙,趁我說著不地道的普通,忍不住一下子笑出聲,冒了出來的。肯定是的了,它們在聽我接電話的時候,撲哧一聲竄了出來的。也許是一天早上,它們趁我提著水桶給其他花草澆水的時候悄悄走上枝條的。肯定是的了,它們總是背著我搞一點小動作,搞得我措手不及。也許是在一天中午,我端著飯碗,它們嗅到了我飯碗的香味,裹著香味它們飄上枝梢。肯定是的了,風幫了它們不少的忙。

從黑石坡回來,我把每天屋頂花園的風記下來:1、2月28日,陽光裏見風,天一天比天亮,一天比一天高。要了黑石坡老權家的一株枇杷樹栽在屋頂花園裏。風啃著野薔薇的嫩芽芽,也啃著我的手,我的手感覺冷颼颼的。2、3月1日,風一陣陣啃來,小枇杷的葉子卷起了,野薔薇的嫩芽芽在風中招手。我在風中給它們灌了一大桶糞水。3、3月5日,風裏,今天驚蟄。風一陣比一陣緊,風很著急,看著那些還沒有抽出芽苞的植物,隻好一陣陣著急地吹。風裏我沒有聽見雷聲,倒是我自己身體裏的咳嗽一陣陣響起,像一陣陣的悶雷。每年母親的咳嗽要熬完春天才會結束。今年春天,母親的咳嗽從百裏之外的鄉下傳到我的耳邊,我心裏隱隱作痛。4、3月6日,陽光隱在風裏,野薔薇的嫩芽已經長成一小匝高的苗子了,我知道,那苗子的盡頭就是花蕾了。……這風還要吹上一陣子的,所有的植物都發芽抽枝了,這風還要把桐籽花啃開,才肯罷休。花在風中綻放,母親在風中咳嗽。

這風神奇的,啃過我花園裏焉秋秋的蔥苗,一天竄一寸。3月2日早上才21厘米高,3月3日下午就又24.5厘米高了,可以說成鬱鬱蔥蔥一片了。這風強勁的,啃過我花園裏的幾苗野菜籽,前天早上才5片葉子,今天早上一看就8片葉子了,還抽出了幾穗花骨朵兒。嘿嘿,這風吹的,把我一株小茶花樹吹開了,一朵朵粉紅的花綻開,像繈褓中的娃娃,真是可愛。

記得母親說過,這樹芽風一吹,這田裏的莊稼就開始見風長。對了,黑石坡老權說得多好,春天的風裏,是風啃了這些剛出土莊稼的身子,打著哈哈在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