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兒像雲彩一樣消失後,村莊漸漸又恢複了寂靜。但我卻常常站在村口眺望,一個人凝視著那條小河,聽著小河無憂無慮地述說,陷入一陣陣莫名的恐懼,我覺得村莊像一口陷阱一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吞沒我。
村莊青灰的瓦房,彎曲的小路,寂靜的田野。村莊的那些坡坡路,石坎子,梯子梁,竹林壩,土灣渠,墳坪子,岩窩裏……還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裏,情節逼真。就在昨夜,我回到村莊的黃土地,和村莊的秀兒吵了一架。仿佛還是小時候那麼大,她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踩了她的後腳,把她的一隻高跟皮鞋踩掉了。我吃了一驚,秀兒咋穿的是皮鞋?我說:是偷的吧。她死不承認,她罵我:狗日的。我罵她:驢日的。驢日的,你看嘛,你看你那一隻都毬是草鞋,你咋整一隻皮鞋穿上?秀兒生氣了:給老子看清楚,老子的皮鞋是牛皮的。看清楚牌子,是紅蜻蜓的。我定眼一看,掉在地上的皮鞋是紅蜻蜓牌子。再一看,秀兒那一隻腳上也是一隻皮鞋。她說:不服氣是不是,老子有的是錢。說著掏出一大遝百元大鈔在我眼前晃了又晃。她說:老子的錢可以買下地球,可以買下天空。我一下子哭了:秀兒,我們是姊妹,你不要這樣做呀,你把地球買毬了,我住哪裏?你把天空買毬了,我咋看天上的雲彩?秀兒嗬嗬大笑。我的夢醒了。
夢醒了,我走到窗前,凝望夜空,我忽發奇想,地上消失一個人,也許就能從天空的一片片雲彩中找到。那些雲彩沒有名字,卻可以用我們的心來呼喚。仰起頭,凝望那一片片雲彩。我們會凝望到沒有汙染的雲彩,我們會捕捉到單純、透明的色彩,我們會感受到真摯、純粹的憂傷,我們會尋覓到曠遠、敏感的情緒。望望天空的雲彩,不要摻雜功名利祿,不要病態落寞,不要鬼使神差。天空的雲彩就是一片花的海洋,沒有荊棘,沒有封鎖,沒有傷害。抬頭望天,看到一片花的海洋,該是多麼好啊。抬頭望天,那花的海洋裏有我們逝去的親人,每一朵雲彩都是他們的笑臉,請不要用煙塵、槍炮、導彈、間諜衛星去封鎖和破壞吧。不然,他們會看不清我們,我們也看不清他們。
“今晚花花雲,明天曬死人。”明天肯定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雲碰雲
農諺:雲碰雲,雨將臨。
一片雲與一片雲相遇,在這偶然的相遇裏,他們是不是像我們人類一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自顧自地匆匆走過?時代飛快,好像沒有時間留給彼此相望的那一秒了。開著車的,提著包的,扛著水泥的,沒事瞎逛的,都沒有時間停下來看看自己身邊的人一眼。雲與雲相遇,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彼此微笑、握手,像好久沒有見麵的老朋友。他們的眼睛是那麼幹淨,他們的交談是那麼隨意,他們的凝望是那麼神聖。也許,他們會停在一棵樹下,拉著手說一些心裏話。或者,停在樹的陰涼下,陶醉在一曲音樂,一段美好的文字裏。或者,他們什麼也不說,就彼此拉著手,讓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聽著彼此的心跳。也許,他們相遇在某個夜晚,在那銀質的月光裏,喝著茶,聽那些蟲子彈唱的曲子。天空有那些唧唧夜話的蟲子嗎?有的,不然,雲彩會感到寂寞。也許,他們相遇在某個清晨,踏著露水,戴著花草帽而來,露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衫,朝霞映紅了他們的臉頰。他們彼此彎腰,給對方鞠躬,早上好,早上好,樹上的鳥兒在歡叫。也許,他們相遇在一個小孩的夢裏,給小孩繪製了一副美好的夢境:藍天白雲,草原河流,森林雪山;給小孩一個清醒的記憶:忘掉那些狹隘、混濁、醜陋的東西。記住感恩和真誠,哪怕是一個與自己過於不去的人的恩情。讓小孩學會保存這些易碎品,一不小心散落了,消失了,就會悔恨終身。
一片雲與一片雲相遇,他們會怎樣?
其實,他們隻是微笑地相望了一眼。夠了,隻要這眼神就夠了。這眼神是人群中最真摯、最溫柔、最潮濕的目光,落在剛進城市的民工隊伍裏,他們突然眼前亮了起來。一個微笑不輕,是對他們進城的肯定。這眼神是有重量的,沒有摻雜任何雜質,像冬日的爐火。落在那些街上掃地的、站崗的、賣菜的、蹬三輪車的人群中,他們在反複回味和表達謝意。一個眼神不重,卻成為這些人群悉數收藏的金子。這眼神是嫵媚而深邃的,落在某個角落,會讓一些小小的花朵次第開放,會讓小小蟲子一遍又一遍地跳躍舞蹈。一個眼神不遠,卻能穿越萬水千山而來。一片雲與一片雲相遇,是這樣的。我該對那些街上乞討的人投去怎樣的眼神?我該向卑微的身子、瘦瘦的影子投去怎樣的眼神?我該對那怯怯的、可憐的麻雀投去怎樣的眼神?我該對那每天迎接我的天空投去怎樣的眼神?雲彩飄過,雲彩沒有回答我。
一片與一片雲相遇,他們會怎樣?
其實,他們隻是碰了碰身子。啊,夠了,這是多麼純真的禮遇。用身子擁抱,用身子問好,世界上最好的語言是身體。在彼此的觸碰中,他們會感到是不是傷害,是不是懷著惡意。那肯定是一場美好的約會,是兩個戰士的約會,身子碰身子後,接下來就是用熱酒表達感情。用碗喝還是用杯子喝,碗似乎更適合那個場麵。那肯定是一對情人的約會,相互擁在懷裏,月光在醉,星星在眨眼睛。那肯定是一雙鳥兒的聚會,在築的鳥巢裏,他們挨著身子,讀書、歌唱,眺望月光。那肯定是一塊土地的約會,油菜子和麥子緊挨在一起,趁著夜深的時候,他們也竄在一起互相點綴。雲碰雲,雨淋淋。那一定是相思的淚,一定是相聚的喜悅。我不知道,我要是和一片雲相遇,我將是怎樣的表情和心跳。
在這飛快的相遇裏,其實我們做不了那麼多,我們隻需要一個微笑和一個眼神就足夠了。
如果我能和一片雲相遇,我一定帶上好多的露水、好多的陽光、好多的微笑,與雲凝望,與雲碰碰身子。然後轉身,回到大地,不傷害一片草葉。
豆莢雲
農諺:天上豆莢雲,不久雨將臨。
天空在吹麥黃風的那幾天,豆角子一樣的雲鋪在天空,格外藍,格外多情。天空是有心情的。
在那些天,我開始在一天裏無數次凝望天空。有時候是在早上推開木門,有時候是正在村莊的小路上閑逛,有時候是正在田地裏鋤草或者澆水,有時候正在田野裏撒一泡熱尿。好像有誰在天空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抬頭望上天空,一片雲彩瞪著豆莢一樣鼓鼓的眼睛,望著我笑。
天空一定是懂我的,一定懂一個鄉下孩子的心情。那些豆莢一樣的雲彩是誰種上天空的,那豆莢一樣的星星是誰遺落在天空的?天空有頑皮的孩子嗎?
我站在村口的小路上,眯著眼睛望著那些豆莢雲。一隻黑狗開始是望著我,看著我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黑狗也眯著眼睛望上天空。肯定是那刺眼的太陽光晃了黑狗的眼睛,它對著雲彩叫了一聲,回到草窩。幾隻雞躲在樹陰下,好奇地盯著我,似乎要窺探出我的心思。它們心裏很納悶:這小子呆若木雞了。一頭黃牯牛站在小路上,回頭見我望著天空,低聲喚了我一聲,我沒有理它,它很失望,低著頭踩著黏黏稠稠的陽光走上山坡。麥田裏的稻草人,在風中搖晃著,我站在陽光裏,一動不動望著天空,我是天空雲彩裏的一個稻草人。我看守著一大片的豆莢雲。
望著望著,那些豆莢成熟的味道飄過來,那些豆莢成熟炸開的豆子滾到我的手掌。天堂肯定是這樣的:豆莢一樣的雲鋪著,躺在雲彩裏,可以聽見豆莢炸開的細微聲響,可以看見豆莢羞澀的臉龐,可以嗅到豆莢淡淡的乳香。一隻螞蟻爬上豆莢,又滑落下來;一隻蟋蟀爬上雲彩,驚奇地擺動著觸角;一枝草葉伸著翅膀,攪亂了呼吸。一個噴嚏,多麼幸福啊!這就是天堂。站在小路上,靜靜地側耳細聽,一定有一片雲彩在喊自己的名字。聲音輕緩、輕柔,像緩緩流動的血脈,像輕輕的心跳。站在麥黃風裏,或者一絲陽光裏,停下匆匆忙忙的腳步,一定有一片雲彩在呼喚著我,等待著我。
不錯,天空是屬於我的那塊土地。我在天空種上那麼多的豆角,用月光的鋤頭,用陽光的扁擔,用星星的籃子,用銀河的水桶,在雲彩這塊土地上,我種的豆角發芽、抽枝、開花,結籽。春天的時候,我趕著那頭黃牯牛,把雲彩整得平平展展,把那些晨露一樣的種子撒進雲彩。幾夜月光,幾個太陽,晨露一樣的種子撐坡土層,開始迎風發芽。開花的時候,豆子的花震撼了我,那花的顏色是月光的嫩黃,是星星的白色,是鬼魅的紫色;那花的品質閃電般閃亮,雷聲般新奇。“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汙穢,帶月荷鋤歸。”管它呢,豆苗是詩,草也是詩。
父母在忙著種地上莊稼的時候,我在持弄天空上的莊稼。我想把麥子一片片種上天空,地上的麥子發芽的時候,它們也跟著發芽;地上麥子揚花灌漿的時候,它們也趁勢跟著開花。我想把那些瓜果種上天空,天空那麼好的雲彩,一定會結出五彩繽紛的水果,一定會結出蜜蜜甜的果子。我想把向日葵種上天空,那種黃澄澄的顏色一定會染了半個天空。有那麼多的星星、月光和雲彩,還有那麼多的豆莢,那麼多的果子,天空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在鄉村長大,其實我是望著天空長大的。我望著天空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是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把自己慢慢的種進了一片雲彩。天空的孩子和地上的孩子,相互望著。我在望著天空的時候,天空一定有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在眺望著我。我的姿態他一定看得很清楚,我心裏在想著什麼他也一定知道。
是誰在一陣一陣地呼喚我,是誰在一遍一遍抓扯我的心?原來,是天空的一片雲彩。我一次一次穿過寬廣的街道,一次一次在擁擠的人群中,我都能聽見一片雲彩的呼喚。
真的,該回到鄉村了,該在鄉村的土坎上坐下來,望望天上的雲彩,聽它們說說心裏話,然後把我自己的事情說給它們聽。或者什麼也不說,“天上豆莢雲,不久雨將臨”,慢慢等那天上的豆莢雲飄過,等一場雨下來,淋個焦濕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