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政委沒再問。這次他停下來，想看她的反應。肖夢瑤低著頭，兩隻手互相理著手指，久久不說話。劉政委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她聽明白沒有，也拿不準她是否同意自己的安排。他走上前一步，用手碰碰她的肩頭，又彎下腰去看她的臉。肖夢瑤卻又扭向一邊，仍然不讓他看清自己的表情。劉政委有些生氣了，伸手撫住她的臉強力將她扭過來。卻見肖夢瑤滿臉通紅，臉頰已經掛上了眼淚。她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眼睫毛被淚水浸著，還微微地抖動，似乎在使勁忍著。劉政委看著便有些心疼了，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臉。不過他很快又抑製住了自己的感情，心裏告誡自己說，必須讓她答應下來。
“好了，小肖，你說話呀，哭什麼呢？我這樣的安排有什麼不好嗎？”他放下手，這樣 問。
“不，不好，就是不好，一開頭不是這樣的。”肖夢瑤開始說話了。她抬起頭來，伸手抹掉眼淚，看著劉政委說：“一開頭翟副營長和你都答應得好好的，一定要送我上大學。翟副營長把我介紹給你，也沒說是先結婚後上學。”
“這有什麼關係呢，你知道我喜歡你呀。我們先結婚，你再上大學不好嗎？”
“這是假的，我如果結了婚就上不成大學了。招生文件規定必須是未婚青年才能推薦上 大學。這個規定連隊誰都知道。”
“哦，是，文件上是有這個規定。但文件上也有特殊情況例外的規定。團裏可以把你作為特殊情況處理呀，你擔心什麼呢，小肖？你不相信我有這個權力嗎？”
“不，我相信。但是，劉政委，你為什麼非要這麼急著結婚呢，我先上完學再回來跟你結婚不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我這是為你考慮，幫助你做好紮根的打算呀。”
“不結婚就不紮根了嗎，其他那些上大學的人呢？”
“其他人不管他，我們現在隻說你。你跟我結了婚，我就放心了。我這麼在乎你，這麼愛你，你怎麼一點不理解呢？”劉政委有些激動了，說話時手也不停地揮動，就像他平時向幹部們做報告一樣。
肖夢瑤有些害怕了，畏懼地看看他。卻又咬下牙，下決心似的說：“我跟你結了婚，你如果不讓我去上學呢？劉政委，我真的擔心。我什麼都給你了，如果再失去上大學的機會，我就不想活了。”
“這是什麼話，小肖？”劉政委陡然變了臉色，嚴肅地說：“我不準你說這樣的話，啊，小肖！我可是從來不怕誰嚇唬的。你知道我愛你，想跟你結婚，我才這麼遷就你，這麼求你。要換了別人，她敢這麼跟我說話！”
劉政委有些惱怒了，把牙齒咬得格格響。見肖夢瑤沒接口，又緩和下來，說：“好了，小肖，你如果一點都不愛我，還是不想跟我結婚，那就算了。我也不勉強你，隻當我們的緣分就隻有那一點，你自己回連隊去吧。”
“哪一點，啊？你想把我甩啦，劉政委？”肖夢瑤驚訝地看著他，眼睛圓睜著，噴射出不可捉摸的目光。
“不，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啊，小肖。”劉政委不敢看她的眼睛，說話也失去了力度。
“不是誤會，我一點都沒有誤會你，劉政委！”肖夢瑤也激動起來，高聲地喊著，也不管劉政委一臉的尷尬，繼續說：“我現在明白了，你隻要我那一點。你要我跟你結婚也隻是為了要我那一點。你怕我上大學後就不再回來，你得不到我那一點了，所以你就要拴住我。你根本就不想讓我上大學，是不是，劉政委？不，你休想就這麼把我甩了！我要向上級揭發你，你騙了我，你利用職權欺負一個連隊女知青。我要告你強奸！”肖夢瑤眼裏閃著尖銳的光，仿佛燃著火。
“不，不，小肖，你別喊。”劉政委害怕了，躲閃著她的目光。卻沒有躲過。肖夢瑤的眼睛堅定不移地追著他，目光裏滿是疑問和憤怒。劉政委隻好把頭低下來，仿佛認錯一樣，輕聲說：“好吧，我讓他們把你報上去。但是，小肖，你讀完大學還是回來吧。我喜歡你，我求你了。”
肖夢瑤見劉政委說最後一句話時的確是在哀求，眼裏目光就像受傷的狗一樣，心裏不由顫動了一下。她不忍再看他的臉，猛地轉過身跑出橡膠樹林。林子外麵陽光一片熾白。劉政委見她跑出林子讓陽光照著，身個兒一下縮小了許多，便搖搖頭，又咬咬牙，鼻子發出輕輕的一聲哼。
劉政委這次沒有食言，他讓團裏把肖夢瑤作為優秀戰士推薦了上去。營裏也通知１１５連，讓肖夢瑤在連隊等候學校的錄取通知，同時做好衛生員工作的交接手續。
連隊讓歐陽曉星接替肖夢瑤擔任衛生員，先跟她學做一般衛生護理，以後再去營衛生所和團醫院參加係統培訓。歐陽曉星平時與肖夢瑤很接近，也常去醫務室幫她做些搓棉球煮針頭之類事，對衛生員的工作並不陌生，這時知道肖夢瑤很快將去上大學，便由衷地為她高興。“你是連隊的第一個大學生，你的命比我們都好。哎呀，我都有點嫉妒你了，夢瑤！”歐陽曉星這樣說。
卻見肖夢瑤搖搖頭，有些苦澀地笑笑，說：“你嫉妒我什麼？我知道最不可能嫉妒我的就是你了，曉星。你姐姐歐陽晴月可能會嫉妒我，其他人也可能會嫉妒我，但你不會。真的，你的命才是真的好，連隊所有的人都是真心喜歡你的。比如羅與衛、徐吾裳，還有９９連的裘向東。對了，檳榔寨的桑則隊長也喜歡你，我看出來了。有兩個酋長都喜歡你，你是真正的公主了。”
“說些什麼呀，夢瑤，你瞎猜的吧？裘向東和獵人桑則也沒有說喜歡我。並且那也不可能啊。”
“怎麼不可能呢？隻要你明白那是真正的愛就有可能。而他們都是真正愛你的，是愛整個的你，不會隻喜歡你那一點。”
“什麼那一點，你指的是什麼？”歐陽曉星有些摸不著頭腦。
肖夢瑤看她傻傻的樣子，噗哧一聲笑出來，說：“算了，你不懂。唉！”最後歎出來，眼裏神情也黯談了許多。
歐陽曉星見她那樣，仍然有些不理解，拉了她手說：“夢瑤，你怎麼又不高興了？我也沒有說你什麼。你去上大學我是真的為你高興，可你卻說我什麼都不懂。你沒有把我當朋友。”
歐陽曉星說這話時故意帶了責備的語氣，還把她手用力甩掉。
“不，曉星，我沒有不把你當朋友，唉！”肖夢瑤想起那時為了與歐陽曉星爭名額，在翟副營長麵前說過她的壞話，心裏有些愧疚。她歎出一聲，接著說：“其實我也是跟你說的真心話。你不會嫉妒我，也不用嫉妒我。一個女人能夠得到男人真心的愛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沒有那麼重要。包括上不上大學，回不回城都是次要的了。我拚著要去上大學，是因為我很明白，我沒有你那樣的命運，沒有人真心愛我。”
“啊，夢瑤，你怎麼這樣說？我聽說團裏劉政委很在乎你呢，是你不答應跟他結婚啊？”歐陽曉星有些吃驚，眼睛睜得老大地看著她。肖夢瑤見歐陽曉星眼裏神情仍然很單純，沒有藏著不信任，心裏有些感動，一下拉起她的手，看定她眼睛說起來：
“是，他向我提出過結婚，但我沒有答應。我怎麼能答應他呢？我結了婚就肯定不能去讀書了。到時候他隨便找個理由就把我攔住了。他當然會攔我，他怕我讀了大學就不會回來了。他在乎我什麼？不，他在乎的不是我這個人，他隻在乎我那一點。我知道你又要問了。你別問，那問題很傻。真的，曉星，作為一個女人你的確有些傻。你姐姐歐陽晴月就不會那樣問。李華珍也不會那樣問。好了，現在我跟你說實話，團部、營裏和我們連隊流傳的那些話都是事實，我的確跟那個男人好上了。我們什麼事都做過了，就跟１１２連的月亮和手錘一樣。你不要吃驚，那沒有什麼區別，月亮跟手錘是一起玩耍，我跟劉政委也是一起玩耍。月亮和手錘互相喜歡，總有些共同語言。我跟劉政委還不如他們，我們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在一起隻會玩那種遊戲。我跟他的關係，說穿了就是互相利用。這話我隻跟你一個人說，也不怕你恥笑我。反正我也要走了，我把你當知心朋友。事實上在連隊我也隻跟你可以算是朋友，可以跟你說這些話。我相信你，曉星。連隊所有的人都可能在背後說我的壞話，隻有你不會。當然，你也許會跟歐陽晴月說，她是你姐姐。那也沒有關係。不，曉星，你別對我作保證，我完全相信你。我知道你答應了朋友就會遵守諾言。但你不必答應什麼，我隻希望你暫時別對任何人說。我走後你再說就沒什麼關係了。你不說別人也會說。也許他們的議論還會添油加醋說得更難聽。是的，這個連隊我呆夠了呆煩了。這個地方我也呆夠了呆煩了。我一點都不留戀了，因為我看不到一點希望。當初蘇紅被城裏那個麻主任誘騙懷了孕。她怕連隊的人不理解，怕連隊的人責怪她，看不起她，一個人咬牙忍著，偷偷摸摸極力隱藏，多艱難哪。我沒有看不起她責怪她。我真的很理解她。她就是不想再呆在這裏了，她想回城去。她跟那個麻主任作交易也是不得已。我很同情她，真的不能怪她。而且，蘇紅的媽媽也有責任，她媽媽把她送去麻主任那裏，肯定也知道蘇紅會碰到危險，但她還是要蘇紅去，為什麼呀？還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她想幫蘇紅辦回城去。蘇紅的想法我完全理解，所以我知道後就幫她隱瞞幫她遮蓋。我是真心幫助她的，你相信嗎，曉星？”
肖夢瑤急急地說著，語氣鏗鏘流暢，十分自然。歐陽曉星吃驚地聽著，她感到了肖夢瑤從未表現過的真誠，對她產生了一種異常的親切。她認真地點點頭，說：“是，我相信，夢瑤。隻不過，你何必對連隊和未來這麼悲觀呢？你是衛生員，做的事很有意思的呀。還有那個劉政委，我見過的。有一次他到營裏視察苗圃培植工作，還跟我握過手。我覺得他說話很有水平，也平易近人，你怎麼不喜歡他呢？”
“那是兩回事，曉星。你說的劉政委有水平和平易近人，跟他作為男人對女人的感覺是兩回事。”肖夢瑤搖搖頭，又說：“就是作為男人，不同的女人對他的感覺也不同。其實，我也認為劉政委並不壞。他真的很會關心人，會心疼女人，特別是我們這樣涉世不深的少女。這是他的天性，他說所有的少女都是天使。他很會照顧他喜愛的女人，包括跟我做那個事也不是隻顧自己，他也會照顧我的感受。如果換了另一個女人，也許會喜歡他，服他。也許有的人還巴不得親近他。但我不是那樣，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明白我們是做交易。翟副營長要把我介紹給他時就說清楚了。你也許早已聽說了，老營長要調走，翟副營長想當正職。營裏把你換下來，把推薦名額給了我，就是想跟團裏做一個交易，不要派另外的人來當營長。他們害怕其他人來當一把手，全營的幹部都不安心。這裏的事就是這樣，興講派別講山頭。本來這也不關我們的事，管他牛打死馬馬打死牛。但是，曉星，我在這一點上很對不起你，是我把你擠下來了。我也是不得已。我知道隻有通過劉政委，我才能去上大學。他也明白我為什麼去找他，所以他膽子才那麼大，第一次見我就放肆地抱我摸我。我那時本來應該拒絕他，也想過拒絕他，但我不願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就服從了。他把我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經完了。什麼事情一開始就弄得很明白，就沒有意思了，兩個人要再產生感情都很難，連改變的可能都沒有。跟你說吧，那時我任他擺布，但又不甘心，隻好麻痹自己，從跟他的玩耍中尋找快樂。是有快樂，純粹肉體的快樂，但那不是幸福。真的，跟他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體會到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新娘的幸福，而是一開始就變成了一個隻知玩樂的女人，一架機器。我知道劉政委在乎我，也隻是喜歡我這點。他說我是最好的女人，但他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少女和新娘。他一點不關心我的家庭情況，也從來不問我連隊的事情。這點你聽明白了嗎，曉星？”
肖夢瑤說罷，關切地看看歐陽曉星。她看見歐陽曉星那時傻愣愣地聽著，臉色也變得煞白，心裏不由升起一種快感，指了歐陽曉星笑著說：“看你，看你，你被嚇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