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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遠去的河畔

又一陣冷風。

我沒有動。晃動的,是走廊上那件空蕩蕩的襯衫。

——顏梅玖(中國·詩人)

粉塵般的木屑,咕咕咕,從鋼鋸的齒縫裏吐出來。一根圓木橫架在三角杈的木樁上,鋼鋸被四隻粗壯的手,均勻拉扯。我蹲在矮牆上,木屑呈轉動的半圓弧狀,飛揚過來。最細最輕的一部分,從空中落下來,落在我發梢和肩膀上。木屑有積澱的陽光和惺忪的黃泥氣息,與因多年存放而滋生將腐的木香,在黃昏時分,一具撲湧而來。夏季收割後的田疇,疏朗,田埂上的扁豆還在開花,青色的豆莢垂掛下來。白紫的花瓣攏在一起,小朵小朵,勻散在豆架上。豆架像一張屏風,攀滿卷曲的細蔓。一條圍著菜地的長石埂,有一圈油綠油綠的籬笆。那是枸骨刺,六邊的菱形葉子,在葉角聳出一根針一樣的刺。夜晚時,山雞在籬笆下,咯咯咯咯。兩個山坳從很遠的深山裏跑來,跑到一片隆起的山地,停了下來,狗一樣趴著,吐起猩紅的舌苔。田疇在狗臥的河邊,攤開,像一個蔥花大麵餅。在空氣中散發的木屑味,揉進了麵餅裏,使麵餅有了酥鬆脆脆的口感。木屑揚起來,光線有向日葵的色澤和斑紋。慈愛的夏天。

拉木鋸的人,是我即將成婚的未來姐夫,和他的叔叔。二十一歲的大姐在頭年冬天,在興建的樟澗電站工地裏,和他相識。他是個木匠學徒。他清瘦,個頭不高,有粗粗的胡茬。據說他一天能插一畝秧田,還連帶拔秧。他是樟澗人。第一次來我家裏,是清明節,送來清明粿。粿是蓬蒿葉和糯米浸泡起來,磨成漿,沉澱,晾幹,捏成莢,包筍絲、醃菜、鹹肉、幹辣椒,蒸熟而成。我剛從鄭坊中學放學回家,走了八裏公路。土公路把田畈分成兩半,兩排柳樹和槐樹甚是粗大。水渠依公路兩邊灌溉農田。田畈白洋洋的,秧苗正在薄膜下抽出細黃細青的芽。穀種黏在新濕黧黑的泥裏,伸出白嫩嫩的絨須。愛在河邊灌木和蘆葦築巢的葦鶯和麻雀,一蓬蓬地棲落在樹梢裏。水田翻耕之後,蓄滿了春天的雨水,汪汪亮亮,青色的田埂長滿酢漿草和紅梗蓼,泥花草和粉報春開出了皎白和粉紫色的花。田埂鬆軟的略顯潮濕的泥質,有一股春雨不散的清爽之氣。在桃花還暴蕾,粉報春蓮座的根莖鋪攤在泥地上,淺粉紫的花冒出頂尖,花萼鍾狀,一朵朵圍在一起像把小陽傘。白鷺三隻五隻,在水田裏覓食泥鰍黃鱔,長長的腳,尖長的喙,從不遠處看去,像是一堆尚未融化的積雪,在水麵上被風吹移。每個星期六中午,我背一個帆布書包返家。在校寄宿一周,自己帶菜,飯票用米兌換,另加一斤米一毛錢的柴火錢。我們住在一個教室改裝而成的宿舍裏,上下兩層的木床,圍成一個“回”形,中間一個大木架,擺放箱子。我們一人一個大木箱,裏麵是衣服、碗、菜和零食。零食通常是燜紅薯、炒玉米、炒豆,家境好一些的同學,則是酥餅、馬蹄餅和豆末酥,但一經發現,被我們哄搶而光。章仕光是班裏年齡最大的,箱子裏放著煙鬥和黃煙,一下課,飛奔到寢室,抽兩口。每天中午,我躲在寢室裏,收聽《說嶽全傳》和《隋唐演義》。老鼠在木箱底下的陰暗之處,咬噬吃剩的米飯、不多的肉骨頭和木樁。黴變腐爛的氣味一直到了夏天,才慢慢消失。到了中午第四節課,我已沒有心思聽課,眼睛盯著敲鍾人從門房走出來,我抱著碗,作好衝向食堂窗口的準備。敲鍾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像一根曬幹的茄子。但他敲鍾的手似乎特別有力,當——當——當——當——。清脆,洪亮,悠揚。我幾次對我父親說,餓不住,有沒有填肚子的東西帶到學校去吃。父親說,那帶一些炒米去吃。什麼炒米?我問。“白米炒熟,香香脆脆,放點鹽,可好吃了。我去田壋砍木頭,也吃炒米。”父親說。其實,父親不懂他這個羞澀靦腆,有些陰鬱的孩子——他是想一個星期多要三毛錢,買饅頭吃。饅頭五分錢一個,白白的,拳頭大,每天早上晾在竹籮上,蒸汽從饅頭翻卷上來,彌漫得窗口白霧霧一片。竹籮擱在窗口裏麵,麵粉熟透之後的香味一陣陣地湧出來。我端著碗,捂著鼻子快步離開——我怕我控製不住自己,把手伸進去,抓住一個白白軟軟的熱熱的會黏牙齒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往嘴巴裏塞——有一個饅頭吃,該多好。

土公路,是一條潰瘍的腸道。灰塵在汽車開過之後,卷浪一樣翻來。我沿著水渠走。水渠是泥堆砌起來的,泥爛的水坑裏長滿了菖蒲和蘆蒿。丘角菱、格菱、銀蓮碎綠碎綠地浮在水麵上,毛茛在溝邊撐開金色的小花。鯽魚在菱蓮的水蔭裏,像暫時遺忘在一個夢境裏。柳枝一直垂到我額頭。在冬季枯水時,我常常提一個竹籃拿一個木勺,去水渠裏捉泥鰍。把水渠用泥巴壘成一段,水戽幹,手掌把泥翻過來,滾圓圓的泥鰍露出白肚子,還在睡覺。我把泥鰍抄進籃子裏。這是最美味的菜肴了——柴鍋紅了,母親用山茶油勻在鍋麵,放粗鹽,把拍碎的蒜頭和薑末掃下鍋,泥鰍煎得微黃,把剛從地裏拔來的蒜苗葉切小片,用冬米酒去腥,爆炒。母親那是還年輕,四十八歲。她瘦削的臉上有一層皮斑,瓜子黑片一樣。冬風猛烈,刮過肌膚,會留下風的爪痕。實際上,是她肺熱引起血虛,缺乏營養造成的。在多年之後,我在市區工作,帶母親看中醫時,我才徹底明白——一個多生育而生存條件極其惡劣的女人,她的一生相當於受難——我母親,坐在廖興輝診所,說話的聲音都是虛浮的,像浮在水麵上薄薄的油花,當她把手伸向廖醫師時,又縮了回來:她細而剛硬的手指,有龜裂的黑縫,手背幾乎沒有肉,樹根一樣的指骨凸起來。她吃了兩年多的中藥,才徹底根治肺熱。而在她中年開始,她的大嫂每次見到她,都用手撫摸她耳邊的頭發,淚水漣漣,說:“蘭花,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做了,你活不了幾年的。”是的。我母親在每年秋天,都會咳血,一口一口,黑黑的。先是一陣幹咳,咳嗽聲細泡一樣炸開,像一粒飛速的石子。咳得腰直不起來,伏在門框上,咳,咳出一口血。在秋夜半寐中,我被隔壁廂房裏的咳嗽驚醒。我一下子身子全濕,心頭燥熱,身子發冷。窗子是木窗,窗台擺著一缽水仙花。夜空滴漏出來的虛光,把水仙花的影子投到桌麵上,成了另一個靜物。我站在窗前,一直呆呆地站著。我父親輕輕地喚我母親:“蘭花,蘭花。”他把洋油燈點亮,端一碗冷水給我母親喝。仿佛我母親整個肺髒在燃燒,冷水澆下去,呲呲,滅了。到了冬天,母親不再咳嗽了,而是臉上結了痂斑。母親在炒泥鰍時,她用一隻手遮住眼睛,以此遮擋冒出來的辛辣油煙。她穿一件我大姨給她的靛青棉襖。這件棉襖,在她整個中年,都和她的冬天緊緊相裹。

母親嫁女兒,我不知道心裏怎麼想的。我已經十五歲。大姐抱著母親哭了很長時間,說了很多略有愧疚又很是祈願的貼己話。母親隻是說,女人總是要出嫁的,有什麼可哭的呢?傍晚時分,大姐被一群接親的人送上了花轎。嫁妝是木箱、臉盆、腳盆、棉被、八仙桌、火熜、木樓梯、衣褲鞋襪。母親送了一副銀手鐲給大姐,臨上花轎時被我祖母要了回來。陪嫁家具是姐夫和他叔叔打的。樟澗距離我村楓林,隔一條饒北河。從石灰窯下的水壩,淌水過去,往上河堤走二十分鍾,到了樟澗。他叔叔才三十多歲,那個夏天,都住在我家裏。他喜歡看小說,每天收工,喝一小碗酒,在洋油燈下看書。我記得他有一本大十六開黃底黑素描插圖的《射雕英雄傳》。我二哥剛剛高中畢業,跟我大表哥學廚,午休時,抱著它在棗樹下,讀得插秧時間到了,還不知道起身。我第一次看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從閣樓上一個舊箱子裏翻出來的。舊箱子裏有很多書,卷邊,發黃。有《紅樓夢》、《聊齋》、《孽海花》、《啼笑婚緣》、《世說新語》等。有的書已被書蟲噬破了,翻開的時候,碎紙屑和灰塵一起落在衣服上。每本書的扉頁上,寫著“傅土生”三個毛筆字。這是我父親年輕時讀的——在我記憶中,他從沒讀過書,除了寫對聯和記賬,他幾乎不用筆。隻是在我和我母親聊天時,母親羞赧地說:“他是個讀書人,我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大學生呢。”

母親的娘家在水庫背後的一個山坳裏,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遷移到山下童山自然村。每年正月,我拽著母親的衣角,父親挑著籮筐,去外婆家拜年。籮筐裏是禮包,豬蹄膀,以及一些其它土特產。靈山腳下的饒北河兩岸,深冬來得很晚,像一娓逐水而上的魚,始終跳不上那個攔河的水壩。大雪時節後,各家各戶把不多的肉醃製起來,掛在屋簷下的竹杈上,任風吹日曬,直至肉皮滲出一層白白的鹽霜花,日漸減少的降雨打在樹梢、瓦楞、磨刀石上,冰凍成透明油滑的薄冰,天開始一日比一日深寒。正月,嗚嗚嗚的寒風從河邊撲來,黃茅草倒伏在坡窪邊。我緊縮在母親身邊。那時我還是個孩童,穿一雙布質的棉鞋,上身是改裝的(哥哥)棉襖,顯得過於寬大和笨拙。風一直從單褲裏往上灌冒,我要走兩個小時才到外婆家。母親把我裹在她的棉襖裏。她身上有一股燙人鼻息的氣流,在我體內環繞——在我四十多歲後,坐在母親身邊,這種氣流依然籠罩我:世界上,有一種永不凋謝的花,叫母親——她的毛衣磨蹭得我臉癢癢的。她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情,在源塢(她出生和成長的山塢),那個鳥拉屎的地方,半年吃紅薯半年吃玉米。說起她第一次來楓林,路過我祖父的家,一棟破舊矮小的泥瓦房,還塌了一個角。她想細看又怕被人認出,三步兩步跳走。在五十歲之前,母親沒留下任何照片。我能記起的第一件與母親有關的事情,是生產隊在國慶時聚餐,放在我家。大概我五六歲的樣子。我祖父已經建了一間大房子,坐西朝東。母親穿一件紅色秋裝,在後院裏做豆腐。她用一個大木勺,把豆腐腦舀起來,倒進木箱裏,用紗布包著,蓋上蓋板,壓兩個大石頭,豆腐水從箱孔裏汩汩流出,水流幹了,豆腐壓好了。我跟在母親後麵,她把剩餘的豆腐腦盛到碗裏,調一勺醬油,散幾粒蔥花,給我吃。從我家到外婆家,是一條山間小道。冬季的雨水浸泡後,泥漿淤積,走路打滑。在山壟裏,風有些陰森,恐怖,發出噗噗噗噗的嗷叫。像一輛手扶拖拉機在上坡,噗噗,噗噗,熄火,掛檔,再熄火,再掛檔,那是一個陡峭的斜坡,拖拉機衝上去,又滑下來,再衝上去,再滑下來,噗噗噗噗。

童山自然村隻有十幾戶人家,在一條溪邊。外婆家有一個大院子,鵝卵石砌的矮牆圍成一個橢圓的場院。東邊院角有一棵香椿,三棵棗樹。端午前後,棗樹開滿細小米白米黃的花,從高大的樹冠往下壓,婆娑。細腰蜂嗡嗡嗡。西邊的院角有兩棵柚子樹,毗鄰廚房。矮牆外,是一排板栗樹,和臨溪的洋槐,雜居在一起。山澗水從塢裏彙聚而來,成了溪,是古城河的一支上遊。溪水有一層層卷起來的波浪,石斑魚閃著彩色的腰身,愉快地浪遊。白鸛和大白鷺在深冬和初春之際,來到溪裏,叼食小魚和螺螄。螺螄是泉水螺,花生米一般大,深黑色的螺殼被一層青苔裹著。它隻生活在寒涼的泉水裏。夏天,我們提一個竹籃,摸螺螄,從一個個鵝卵石的背上抹下來。它吸在石頭上,在逆水的背部,張開吸盤一樣的觸須。它是一種極其陰寒的東西,長粉刺,爛嘴角,生口瘡等熱疾,喝一碗螺螄水,第二天痊愈。用刷子刷刷刷泉水螺,用鹽煮,放薄荷,異樣的鮮美。亦是我珍愛的美食之一。恍然間,已有三十多年沒吃過了。我和我表姐表妹一起,沿溪而上,摸滿一籃子才回來。有一年,我已經到縣城讀書了,我的表妹在摸螺螄時,被一條從菖蒲叢裏躥出來的五步蛇,咬傷,過了兩天,誤醫而死。外婆小腳,幾乎不外出,坐在院子裏或在裏間廂房。她的牙齒掉光了,嘴窩塌陷,臉上的皺褶有一種木雕似的紋理,一層油蠟的黃色鎏金一樣敷在上麵。她有四個女兒四個兒子,大女兒出生不到一周歲抱養給別人,至她仙逝,下落不明。她仙逝的第三年,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大姨才從浙江金華尋親而來。大姨已六十多歲,在我家玩了兩天,卻沒有一句話說,隻是跟在我母親身後,走來走去。大姨頭發花白,寬闊的臉有一種近似木訥的迷茫——四十三歲那年,她痛失兒子,變得沉默寡言。之後再也沒來過。外婆最小的女兒在我十幾歲時,得肺結核而死。小姨的病拖了十幾年,在五桂山上,單蓬獨戶,來娘家都要靠小姨夫背下山。據我母親說,小姨死時不足六十斤重。小姨有一個女兒,小我兩歲,隻在八歲那年,我在外婆家見過。外婆對這個外甥女格外疼愛,中午吃飯,在飯甑裏燉一碗桂圓蛋給她吃。正月,很多的表兄妹在這個溪邊的院子相聚玩樂。而我最幸福的是晚上可以抱著母親睡覺。那是一張木雕花床,鋪上厚實的稻草,再墊上一床舊棉絮,麻帳垂下來,用一個竹夾子夾住帳帷,房間裏掛在橫梁上的風幹肉有一股油香。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因母親缺奶我抱養給王姓人家。之後一直和祖母睡在一個房間。在家裏,我幾乎沒有機會和母親睡在一個床鋪上——我的弟弟妹妹相繼出生,她已無暇照顧她的第六個孩子。床鋪在外婆房間裏,父親一直在喝酒,也許在酒桌打個盹天麻麻亮了。我聽到外婆均勻的呼吸聲,像燭火噗嗤噗嗤地發出聲響。我躲在母親的腋窩裏,窗外下著大雪。我像一隻小鳥躲在母鳥的羽翼之下,簌簌的大雪已是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母親腋窩更暖和的地方嗎?事實上,母親去童山次數極少,一般是我的表哥表姐結婚或外婆生日,才去。外婆於一九九零初冬仙逝。我便再也沒去過那個山坳深處的村舍。在我四十三歲那年大雪之冬,我惟一一次夢見了那棟溪水彎流的泥瓦屋。溪水呈圓弧形,抱住一片喬木林,紅梅綻放妍妍的花。我帶著我深愛的女人,牽著她的手,過一座簡易的木橋,倒影在水中蕩漾,大雪覆蓋了山巒。